冲杀的骑兵勒住了狂躁的马匹,惊疑不定地望向断崖。跪地的百姓忘记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王璞脸上的狰狞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肥肉剧烈地颤抖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官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啪叽”一声响,显得格外滑稽。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支兀自震颤的骨箭之上,然后,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骇,猛地转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官道旁那面高耸、湿滑、几乎垂直的漆黑断崖!
一道惨白的电光恰在此时撕裂苍穹,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那令人目眩的、瞬间的亮光里,断崖中段,一处极其险峻、猿猴难攀的凸起怪石之上,一个身影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眼球上。
那人浑身湿透,紧贴在嶙峋的石壁上,如同山崖本身生长出的一部分。
雨水顺着他散乱纠结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猎装不断淌下。他并非站立,而是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姿势,身体微微后倾,双足牢牢蹬住下方湿滑的凹槽,整个身体的力量绷紧如弓弦,维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
他手中,一张造型粗犷、弓臂格外宽厚、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猎弓,刚刚完成一次狂暴的舒张。弓弦犹在空气中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颤音。
闪电的光芒一闪即逝,天地重归昏暗暴雨。
但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如同山魈般倒悬绝壁、引弓射穿令旗的姿态,已带着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力,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之中,化作了恐惧与震撼的图腾。
短暂的死寂被王璞一声破了音的尖嚎打破:“妖……妖人!放箭!给我放箭!射死他!”
他肥胖的身躯因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指着断崖,声音扭曲得不成样子。
崖下的县兵如梦初醒,几个弓手慌乱地搭箭,朝着那漆黑一片、怪石嶙峋的崖壁方向,盲目地射出了几支软绵无力的箭矢。羽箭歪歪斜斜地飞入雨幕,要么中途力竭坠地,要么撞在离那身影甚远的石壁上,徒劳地折断,连半点水花都未曾溅起。
“呵……”崖壁上传来一声极轻、极冷、仿佛带着冰碴子的嗤笑。
穿过层层雨幕,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裸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紧接着,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弓弦震鸣再次炸响,“咻!”
第二支骨箭,带着比第一箭更为凌厉、更为精准的杀意,破空而至。
它不再是撕裂布帛,而是直取生命。
目标是,王璞!
箭影快逾鬼魅,王璞只觉头皮一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只本能地、惊恐万状地向上抬眼。
“嚓!”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入牛油般的声响。
那支惨白的骨箭,精准无比地擦着王璞油光水滑的发髻边缘掠过。箭镞上传来的森然锐气,几乎将他头皮冻僵。
箭矢并未射入他的头颅,却将他头顶那顶象征官威的七品乌纱帽,连同束发的玉簪一同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帽子和箭矢,“夺”的一声闷响,死死钉在了他身后那架装饰着县令仪仗的简陋车驾辕门正中央。
箭尾犹在嗡嗡急颤,玉簪的碎片和乌纱帽的残片簌簌落下,掉在王璞脚边的泥水里。
王璞只觉得头顶一凉,随即是火辣辣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入手是湿漉漉、黏糊糊的血迹和散乱的头发!他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开,一把断发混着血污粘在脸上,配上他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胖脸,狼狈凄惨到了极点。
“啊!”王璞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那身肥肉,“噗通”一声重重瘫坐在冰冷的泥水之中,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
他瘫在那里,浑身剧烈颤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只剩满脸的涕泪横流和失禁的恶臭,哪里还有半分方才下令屠戮时的嚣张气焰?
“好箭法!”淳于坚眼中精光暴涨,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松开,忍不住低喝一声。
这一箭的时机、分寸、准头,以及对人心精准的拿捏与震慑,已然超出了纯粹武力的范畴,近乎于一种残酷的艺术。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再次投向那漆黑一片的断崖,心中凛然:此人绝非寻常猎户!
就在王璞瘫软、县兵胆寒、众人心神被这神乎其技的第二箭所夺的刹那,异变陡生。
混乱的县兵队伍后方,一个一直佝偻着身子、缩在几个持盾兵卒身后的身影猛地暴起。
此人身材矮壮,动作却异常矫健迅猛,显然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脸上覆盖着海腥味浓重的湿布,只露出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手中一柄闪着幽蓝光泽的狭长倭刀,借着雨幕和人群的掩护,如同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直扑向距离他最近、跪在泥地边缘的一个七八岁女童。
“狗官杀不了你,老子替天行道!”嘶哑吼叫带着浓重异域口音,正是真正的海匪头目,他选择的目标极其歹毒,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既能泄愤,更能彻底搅乱局面。
那女童吓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只是睁大了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那抹致命的幽蓝刀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周围的百姓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贼子敢尔!”淳于坚的清源剑瞬间彻底出鞘,清越的龙吟之声压过风雨。
但他距离太远,中间隔着混乱的人群和泥泞,纵有通天之能,也绝难在刀落之前赶到。
黎梦还端坐鸾驾之内,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冰冷的雨水顺着掀开的帘幕溅落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
千钧一发!
就在那柄淬毒的倭刀即将吻上女童纤细脖颈的瞬间,“嗡!”弓弦第三次震鸣。
声音比前两次更加短促、更加暴烈,仿佛弓臂本身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灰影,比之前两箭更快、更疾、更狠。
它撕裂雨幕,甚至带出了一道短暂真空的轨迹。箭杆之上,并无寻常箭矢用于稳定飞行的翎羽,光秃秃的,带着一种原始而决绝的杀伐之气。
目标,正是那海匪头目全力挥刀时,因动作而彻底暴露的咽喉。
海匪头目全部的杀意和力量都灌注在这一刀之上,根本未曾想到,在这等混乱局面下,那断崖上的杀神竟然还能锁定他,还能射出这追魂索命的一箭。
当他眼角瞥见那道灰影时,一切都太迟了!
“噗!”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铁钎捅穿了浸水的皮革。
那支无翎的骨箭,自海匪头目全力前扑时伸长的脖颈右侧精准贯入,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和碎裂的骨渣,又从左侧颈窝悍然透出!箭镞上惨白的光泽瞬间被浓稠的鲜血覆盖!
海匪头目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手中的倭刀距离女童的脖颈只有不到半寸,幽蓝的刀锋甚至映亮了女童睫毛上凝结的雨珠。然而,这半寸,却成了生与死的永恒天堑。
他凸出的眼珠里,凶残的光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弥漫的死灰色取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腥臭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块狂涌而出。
“当啷!”狭长的倭刀脱手,无力地掉落在女童脚边的泥水里。
海匪头目庞大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砸在女童面前的泥泞中,溅起的泥点混着浓稠的血浆,有几滴温热地溅落在女童苍白冰冷的小脸上。
女童呆呆地看着眼前瞬间毙命的凶徒,看着那支贯穿了他脖颈、兀自微微颤动的无翎骨箭,看着溅在自己睫毛上那点温热黏稠的猩红。
极致的恐惧过后,是死里逃生的茫然。她小小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身后同样吓傻的母亲一把死死抱住,母女俩的哭声这才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
风雨依旧狂啸,但整个血腥的屠场,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雨水冲刷血水的声音,混合着百姓劫后余生的压抑呜咽,以及王璞瘫在泥里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面断崖。
这一次,目光中再无怀疑,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敬畏与震撼。
就在此时,断崖上,那个如同山魈般的身影动了。
他并未选择攀援陡峭的崖壁,而是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竟从立足的怪石上直接倒跃而下,下落过程中,他强壮的手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崖壁上横生的一株虬劲老松的枝干。
树枝剧烈地弯曲、反弹,为他卸去了大部分下坠的力道。
紧接着,他借着树枝反弹之势,身体在空中灵巧地一翻,如同山间最敏捷的猿猴,双足稳稳地蹬踏在下方另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几个起落,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带着一种原始而强悍的生命力,便从那数十丈高的绝壁落到了官道旁的泥泞之中。
“咚!”沉重的落地声,溅起一圈浑浊的泥水。
他站直了身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流下,冲刷着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面孔。眉毛很浓,如同刀锋,鼻梁高挺,紧抿的嘴唇线条冷硬。一身破烂的猎装紧贴在精壮的身躯上,勾勒出岩石般块垒分明的肌肉轮廓。
那张巨大的猎弓被他随意地斜挎在背后,粗粝的弓臂上沾满了泥浆和苔痕。他的眼神,如同浸透了山间寒潭的刀锋,冰冷、沉静,扫过瘫软如泥的王璞,扫过那些噤若寒蝉、刀枪垂地的县兵,最后,落在了上方赤红如血的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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