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利刃切割皮肉骨骼的闷响,令人牙酸。
一颗戴着五品素金顶官帽的硕大头颅,带着极度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冲天而起。腔子里喷溅出的滚烫鲜血,如同喷泉,足足溅起丈余高。
猩红的血雨带着浓重的腥气,泼洒在“明镜高悬”的鎏金匾额上,泼洒在刑部大堂光洁如鉴的青石地砖上,泼洒在周围官员惊骇欲绝的脸上!
王德禄那具失去了头颅的肥胖身躯,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如同装满谷物的麻袋般,沉重地向前扑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整个刑部大堂,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粘稠的血液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每个人的耳和心。
淳于坚面无表情,手腕一振,清源剑锋上沾染的血珠尽数甩落,剑身恢复如霜雪般清冽。他反手还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斩下的并非一个四品大员的头颅,而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这才将目光投向那镣铐加身、满身伤痕、几乎站立不稳的钟离释。
那青年依旧低垂着头,仿佛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斩首毫无反应。只有在他被衙役粗暴地架起,准备重新拖回大牢时,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那一眼,极其短暂。
浑浊、疲惫,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如同濒死的野兽。
然而,就在那浑浊的深处,在淳于坚那身染血的玄甲和他手中那柄刚刚饮血的清源剑上,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那不是恐惧,不是感激,更像是沉寂死灰中骤然迸溅出的一粒火星!一种对绝对力量最原始的、近乎本能的辨认。
那目光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钟离释的头颅再次无力地垂了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此人,”但淳于坚却没有让他再次陷入尘土。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在血腥弥漫的大堂中回荡,“押入玄甲军死囚营。”
巨大的演武场被烈日烘烤得地面滚烫。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铁锈的味道。玄甲重骑如同黑色的礁石阵列,沉默而肃杀。
死囚营的选拔残酷而直接:赢,或者死。
这是一群被剥夺了名字、只剩下编号的亡命徒,用血肉在刀锋上搏一个渺茫的生路。
钟离释的编号是“癸九五”。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动作因虚弱而迟滞。
然而当一柄沉重的制式长刀被扔到他脚下,当对面负责筛选,以勇力著称的队正元登,带着残酷笑意策马持矛冲来时,那双沉寂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并未去捡地上的刀。在元登碗口粗的长矛裹挟着恶风,即将把他捅穿钉死在地上的刹那,钟离释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侧旋。
矛尖擦着他破烂的衣襟刺空,就在两马错镫的瞬间,他如同鬼魅般探手,五指如铁钩,竟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元登持矛的手腕。
元登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腕骨剧痛欲裂!他惊骇之下,另一只手本能地挥拳砸向钟离释面门。钟离释不闪不避,只是抓着元登手腕的那只手猛地一拧、一拽。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嗯?”元登发出难以置信的声响,旋即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狂奔的战马上拽了下来。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狠狠砸在滚烫的沙土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他那只被拧断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整个校场瞬间死寂。所有轻蔑、看戏的目光都凝固了。
连高台之上观战的副统领百里融,一直微眯的眼睛也骤然睁开,精光爆射。
钟离释看也没看地上痛苦翻滚的元登,他喘着粗气,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柄属于他的长刀。刀身沉重,刃口并不锋利。他用缠着破布、还在渗血的手,握紧了刀柄,然后,缓缓抬起刀尖,指向高台上百里融所在的方向。
无声,却充满了最原始的挑衅与力量。
后来,玄甲军中人皆知。
来自死囚营、背着一道狰狞旧疤的钟离释,能在三百步外,一箭射断随风飘荡的柳枝。
能在沙盘推演中,用奇诡刁钻的行军法,三次将以稳健老辣著称的对手逼入绝境。
能在万军冲阵时,如淬毒的骨匕,精准撕开敌方看似无懈可击的阵型,直取中军帅旗。
他沉默如石,狠厉如狼,用累累战功和淋漓的鲜血,一步步踏碎了死囚营的烙印。
最终他站在了玄甲军的巅峰。成为黑甲怒潮之中,在淳于坚麾下成为了一柄最锋锐、最致命的穿喉之箭!
鸾驾外,风雨如晦。
黎梦还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卷宗纸张的冰冷触感,以及前世刑部大堂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她看着泥泞中跪着的钟离释,看着他背上那道在湿透的破布下若隐若现的旧疤轮廓,看着他此刻那双如同出鞘骨箭般冰冷沉静、直刺人心的眼眸。
前世,他是蒙冤的死囚,在绝望的深渊里被淳于坚的剑光拖出,最终用敌人的尸骨铺就了通往玄甲军第二把交椅的血路。今生,他是撕裂雨幕的穿喉之箭,在她与淳于坚的眼前,以三箭涤荡污浊,宣告了他的归来。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因一场暴雨,一次屠戮,三支骨箭,轰然交汇。
“钟离释。”
黎梦还的声音穿透锦帘,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落在风雨之中,“起来说话。”
徐州行辕,风雨声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在外,只余下檐溜急促敲打石阶的声响。
侧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汗水的酸馊味,以及草药煮沸后清苦微涩的气息,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钟离释被安置在一张铺了素白细麻布的长榻上。
他依旧沉默着,如同山岩,只是眉宇间那层仿佛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冰冷霜雪,在行辕暖融的灯火下,似乎被烘得薄了些。
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激战后的脱力感,终究在他强撑的躯壳上刻下了痕迹。
他闭着眼,胸膛随着呼吸缓慢起伏,额角有未干的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穆昭示意两个手脚麻利的药童按住钟离释的肩臂,自己则拿起一把锋利的银剪,小心翼翼地去剪钟离释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被血污、泥泞和雨水浸透后硬结如铁的破烂猎装。
“嗤啦……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随着猎装被一片片剥离、褪下,一具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躯体逐渐暴露在跳跃的烛火下。烛光柔和,却残酷地照亮了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印记。
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胛斜贯至右腰脊那道深褐色的旧疤,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盘踞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狰狞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在这道主疤周围,还散布着数道颜色稍浅的鞭痕、几处圆形的烙铁焦印,以及更多细碎的、新旧交叠的划伤和淤青。
新的伤口,是今日在断崖攀援搏杀时留下的几处擦伤和裂口,皮肉翻卷,边缘渗着新鲜的、混着泥污的血丝,在烛光下闪着暗红的光泽。
然而,当穆昭用浸透了温热药汁的细葛布,仔细擦去钟离释脸上、颈间、胸膛上最后一片顽固的泥污与血痂时,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浑浊的污水顺着长榻边缘流下,滴落在下方的铜盆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烛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引,贪婪地流泻在他被濯洗干净的肌肤上。
那并非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经历过烈日风霜打磨后的匀净蜜色,此刻却泛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如同深埋地底多年、一朝重见天日的寒玉,温润之下蕴藏着凛冽的质感。
肩颈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锁骨平直清晰,在烛光下投下深邃的阴影。
下颌的轮廓收束得极紧,线条如刀削斧凿,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高挺的鼻梁如同山脊,在侧脸上投下挺拔的剪影。即使他依旧闭着眼,眉骨与眼窝构成的深邃轮廓,已隐透出一种沉静而锐利的美感,与他之前那副泥泞血污、如同山魈野人的模样判若云泥。
药童们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清洗,穆昭亲自调制了止血生肌的深褐色药膏,用光滑的玉板蘸取,准备涂抹在钟离释几处较深的新伤口上。
钟离释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在洗去泥污和血丝后,如同被山涧寒泉濯洗过的墨玉,深邃、沉静,眼尾的弧度却微微上挑,敛去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平添了难以言喻的、近乎冷峭的俊逸。
他坐起身,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一声未吭,只是沉默地接过婢女手中的衣物。
他背转身,当着众人的面,动作利落地换上那身干净的素麻中衣。
粗糙的麻布贴在他精壮的身躯上,勾勒出宽肩窄腰、块垒分明的轮廓。他随意地束起尚带湿气的墨黑长发,用一根同样素色的布带在脑后松松一系。
当他束好头发,再次转过身来时,室内所有婢女的呼吸都一滞。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个挺拔如孤松、静立如寒玉的身影上。
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洗尽铅华,褪去血污,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浮华雕饰、纯粹到极致的俊美。
眉如墨画,目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线紧抿而分明。素净的麻衣非但没有减损他半分光彩,反衬他通身气度愈发清冽孤高,如同雪后初霁的远山,带着遗世独立的疏离与锋芒。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仿佛吸走了室内所有的光亮和气息,一块刚刚拂去尘灰、露出惊世玉色的璞璧,每一寸线条都蕴含着天地造化之力。
穆昭把手中的玉板递给药童,她悲悯的目光深深凝视着钟离释的面庞,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深处那个惊艳了岁月的长公子。
许久,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叹息里饱含着阅尽沧桑的复杂况味。
有惊艳,有追忆,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美玉无瑕,却最招刀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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