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中心的物理治疗室，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名为“努力”的、无形却沉重的粒子。阳光透过高大的方格玻璃窗，被切割成一块块光斑，投在浅蓝色的地胶上，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旋舞的微尘。
江未晞站在平衡木前。
这只是一条离地二十公分、宽仅十公分的矮木，对常人而言如同儿戏。对她，却像横亘在深渊之上的独索。长期厌食导致的肌力流失让她双腿如同灌了铅，而持续低剂量药物带来的细微手抖，此刻正沿着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到支撑身体的脚踝。更糟的是那耳鸣——并非尖锐嘶鸣，而是如同深海般沉重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仿佛颅骨内灌满了粘稠的沥青，隔绝了外界清晰的声音，只留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在粘稠液体中搏动的闷响。视野边缘，熟悉的雪花噪点又开始闪烁，像老式电视失去信号。
“未晞，放松肩膀，目视前方终点的小红旗。” 物理治疗师王姐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相信自己，你上周已经能走三步了。”
终点。那面小小的红色三角旗，插在五米开外，在江未晞因噪点而略微扭曲的视野里，像一团跳动的、不真实的火焰。五米，如同五公里般遥远。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内粘稠的嗡鸣，抬起了微微颤抖的右脚。
第一步。
脚掌落在粗糙的木面上，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膝盖传来熟悉的酸软感，像被抽走了支撑的弹簧。左臂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寻找平衡，牵动了衣袖下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那里有一小块因长期呕吐胃酸反流而被腐蚀得异常光滑、半透明的牙釉质——用这熟悉的痛感锚定自己，对抗着因失衡而骤然加剧的耳鸣。
第二步。
身体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雪花噪点在视野中扩大、旋转。嗡鸣声似乎更响了，压迫着耳膜。她想起了那支沉重的派克钢笔，想起了它冰冷的金属笔身，想起了将它狠狠扎进皮肉时，那尖锐的、短暂的、足以刺破脑内持续蜂鸣声的痛感——那是她过去唯一能短暂“安静”下来的方式。一种熟悉的、危险的冲动在神经末梢蠢蠢欲动。
“未晞，看着我！” 王姐的声音穿透了一些嗡鸣，“很好！保持住！核心收紧！”
江未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意志力将那危险的冲动死死按回深渊。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艰难地穿透噪点，锁定那面小红旗。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第三步。
身体晃动的幅度更大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和肌肉在无声地呻吟。嗡鸣声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颅内疯狂振翅。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治疗室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朝阳不知何时来了。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倚在门框上。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她的目光穿过光柱中旋舞的尘埃，稳稳地落在江未晞身上，没有焦虑，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磐石的存在感。像一块不会移动的岸。
就是这一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拽了江未晞一下。
第四步。
这一步迈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的平衡木变成了摇晃的钢丝。嗡鸣声依旧，雪花噪点也没有消失。但就在脚掌落下的瞬间，江未晞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如同背景噪音般顽固的低频嗡鸣，似乎…减弱了极其微小的一分贝？像汹涌暗流中，短暂地出现了一小块相对平缓的水域。这细微的变化，并非源于外界，而是来自她自身意志对身体的掌控，对深渊咆哮的短暂压制。
她不敢确定这是否是错觉。
第五步。
最后一步。身体向前倾，重心完全压在前脚掌上。嗡鸣声似乎又回来了，但已不再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视野里的噪点依旧，却不再让她眩晕。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脚下这方寸之地和前方那面小小的红旗上。
脚尖，终于触碰到了平衡木的尽头。
她没有立刻走下平衡木，而是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后背单薄的病号服。耳鸣依旧在，雪花噪点也还在视野边缘闪烁。手臂的疤痕在隐隐作痛。
但是。
她站住了。
没有摔倒。
没有动用那危险的冲动。
更重要的是，在那五步的终点，在汗水模糊的视线和依旧存在的嗡鸣声中，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安静”并非错觉。深渊的咆哮仍在，但她第一次，短暂地，盖过了它。
王姐率先鼓起掌，笑容真诚：“太棒了！未晞！五步！整整五步！一个巨大的进步！”
江未晞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越过王姐，看向门口。
宋朝阳站直了身体，脸上没有夸张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温暖的、近乎欣慰的光芒在她眼中流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踏实的弧度。
江未晞的目光与她的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传递了千言万语。她扶着王姐的手，小心地踏下平衡木，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嗡鸣声依旧在颅骨内回荡，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走到窗边，伸出手，让一块方形的阳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掌心。光柱中，尘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舞。
她握紧了手掌，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透过皮肤，微弱却真实地渗透进来。
耳鸣仍在。
但就在刚才，她真切地听到了——那喧嚣深处，极其短暂的，一声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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