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已经带着初夏的微醺,穿过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窗棂,卷起书页一角,也送来窗外梧桐新叶的沙沙声。阳光被繁密的枝叶筛过,在深棕色的长桌和摊开的书页上投下跳跃的、毛茸茸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旋舞,像一场静谧的微型庆典。
三楼哲学区最深处,靠窗的位置。江未晞背脊挺直,像一株安静的修竹。她面前摊开的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指尖夹着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在页边空白处留下凌厉又秀气的注解,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午后的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瓷白的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与静谧里。
宋朝阳坐在她对面,心却像窗外的梧桐叶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摊开的《挪威的森林》停留在同一页已经快半小时了。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字里行间溜走,越过书堆的缝隙,偷偷描摹着对面那张过分好看的侧脸——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缕总是不听话滑落颊边的乌黑发丝。
她怀里抱着一个印着傻气向日葵的保温袋,里面装着今早特意早起烤的樱花麻薯。粉嫩的外皮包裹着细腻的豆沙馅,是她练习了好几次才成功的“得意之作”。此刻,那点小小的得意却在江未晞强大的专注力场面前,化成了忐忑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
该不该给她?她会不会觉得烦?会不会又说“太甜”?
宋朝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保温袋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江未晞的笔尖忽然顿住了。她微微蹙了下眉,像是被某个艰涩的命题困住,又像是单纯地被窗外骤然加大的风声吸引了注意。她放下笔,抬手,极其自然地将那缕滑落的发丝别回耳后。动作间,袖口微微滑落了一寸。
宋朝阳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那截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方,一道极其浅淡的、近乎消失的粉色细痕,如同月牙的幽灵,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江未晞似乎毫无所觉,目光重新落回书页,袖口也随着动作迅速滑落,严丝合缝地遮盖了一切。
那瞬间的窥见,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午后温暖的假象。宋朝阳怀里温热的麻薯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她想起上周在河堤暮色里看到的那几道更清晰的伤痕,想起江未晞当时惊怒羞耻的眼神和决绝的逃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
“咳…”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书香与不安的沉默,“那个…未晞…”
江未晞抬起头,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带着被打断的、惯常的平静疏离:“嗯?”
“我…带了点麻薯,” 宋朝阳鼓起勇气,将怀里的保温袋往前推了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新做的樱花味,你…要不要尝尝?”
江未晞的目光落在那个印着向日葵的袋子上,停顿了两秒。她的眼神里没有明显的抗拒,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就在宋朝阳以为又要听到那冰冷的“太甜”或者更简洁的拒绝时,江未晞却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依旧带着微凉,轻轻触碰到保温袋温热的表面。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粉嫩圆润的麻薯,没有立刻吃,而是放在鼻尖下,极轻地嗅了嗅。阳光透过麻薯半透明的粉色外皮,映得她指尖几乎透明。
然后,她极其秀气地、小口地咬了一下。粉色的外皮破开,露出细腻的豆沙馅。她慢慢地咀嚼着,长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宋朝阳屏住呼吸,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像等待一场无声的审判。
几秒钟后,江未晞咽下那一小口麻薯。她没有说“甜”或“不甜”,也没有评价味道。只是抬起眼,目光落在宋朝阳紧张的脸上,极其平淡地说了两个字:
“还行。”
没有惊喜,没有笑容。
但也没有拒绝。
一股巨大的、近乎失重的喜悦瞬间席卷了宋朝阳!她努力压下想要翘起的嘴角,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阳光。“真的吗?那…那你多吃一个?” 她急切地把袋子又往前推了推。
江未晞却摇了摇头,将手里咬了一口的麻薯放回袋子,重新推回给宋朝阳,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够了。” 说完,便重新低下头,拿起笔,再次投入康德构筑的理性世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还行”只是宋朝阳的一个错觉。
宋朝阳抱着失而复得的保温袋,里面装着那个被咬了一小口的、珍贵的“还行”麻薯,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颗裹着糖衣的柠檬,又甜又涩。她知道这微不足道的“还行”,对江未晞而言,或许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接受和……温柔?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咬过的麻薯单独包好,像珍藏一件易碎的宝物。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迅速堆积,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上,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水幕。
“下雨了!” 旁边有学生小声惊呼。
宋朝阳看向窗外,雨势来得又急又猛。她想起自己没带伞,心里咯噔一下。
江未晞也停下了笔,望向窗外。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图书馆内温暖干燥的光影和书页的沙沙声。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合上面前厚重的《纯粹理性批判》,动作利落。
在宋朝阳还没反应过来时,江未晞已经从自己放在椅子上的书包侧袋里,抽出了那把熟悉的、印着傻气向日葵的折叠伞。她站起身,没有看宋朝阳,只是将伞极其精准地、棱角分明地放在宋朝阳面前的桌子上。
“拿着。”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雨大。”
说完,她不等宋朝阳反应,拿起自己的书,径直转身,走向借阅台去还书。背影挺直,步伐从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宋朝阳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把被折叠得一丝不苟的向日葵伞。伞骨冰凉,伞布上向日葵傻气的笑脸在图书馆的灯光下清晰可见。她甚至能想象出江未晞是如何一丝不苟地将它叠成这个完美的棱柱体。
一股温热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微微发热。她拿起伞,指尖触碰到伞柄微凉的金属,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江未晞指尖那熟悉的微凉触感。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一片苍茫。
窗内,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旋舞。
桌上,那把棱角分明的向日葵伞,像一个沉默的、笨拙的、却无比坚实的承诺,静静地躺在那里,隔绝了窗外的风雨,也照亮了宋朝阳心底那片小小的、因那道浅淡伤痕而蒙上阴翳的角落。
她握紧了伞柄,仿佛握住了这个寻常午后,唯一不寻常的、带着微凉体温的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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