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死寂,被崔尚书滴水不漏的告罪声打破:“殿下受惊,老臣惶恐!定当全力彻查,揪出幕后主使,给殿下一个交代!”他躬身如仪,姿态谦卑,眼神却如淬毒的针,飞快扫过地上昏迷的刺客和被侍卫严密看管起来的卫昭。
萧容与锦毯下的手,指甲深陷掌心,借着那尖锐的痛楚死死压住左膝骨髓深处爆发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方才卫昭那惊心动魄的悍勇带来的短暂冲击早已消散,只余下更深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她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对卫昭的请罪也仅以“重赏”二字带过,目光如冰锥,重新钉在崔尚书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压得满室空气凝滞:
“崔大人言重。交代自然要查,然当下之急,乃运河复航与抚恤发放。三日期限,分毫不可延误。”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那“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竟比方才的刀兵碰撞更令人心悸,清晰地划出了不容逾越的底线。
崔尚书脸上谦恭的笑容纹丝未动,仿佛方才的刺杀不过是场助兴的杂耍:“殿下心系万民,老臣感佩。抚恤粮米,三日内必至灾民营,由四殿下亲自督管发放。至于破冰油膏,”他话音微顿,意味深长,“此刻想必已抵通州码头,运河复航,指日可待。”他将“抚恤”与“油膏”巧妙捆绑,暗示若在抚恤上施压过甚,那“油膏”的“效力”便可能生出波折。
萧容与眸色微沉,怎么会听不懂这老狐狸的言外之意。她目光掠过崔尚书紫袍下摆沾染的微末雪泥,最终落回案上那份被刺客闯入时打翻墨汁、晕染开“冻毙三万七千口”朱批的奏报上。那猩红的字迹,刺目如血。
“崔大人办事,本宫自是放心。”她不再纠缠,身体的极限已在眼前,每一分力气都需用在刀刃上。“今日议事便到此。张德全,回宫。” 果断结束,不留任何被试探虚弱的机会。
步辇抬入暖阁。萧容与在张德全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储君应有的端方威仪,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唯有紧贴着她的张德全,能感觉到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指尖冰寒刺骨,身体的重量几乎全数压在完好的右腿,左膝僵硬如石,每一次微不可察的移动都牵动着主人紧抿的唇线。玄色凤袍宽大的袍角拂过地面,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一切可能的破绽。
她甚至没有再看卫昭一眼。这个刚刚以命相搏救下她的少年将军,此刻在她眼中,与暖阁中任何一件沉默的器物无异——都是这场冰冷棋局中的棋子。侍卫会意,无声地将卫昭带离——程序上需要核查救驾细节,却也顺理成章地隔开了崔尚书那探究的视线。
步辇行至西苑僻静处,萧容与紧绷如弦的脊背终于微微松懈,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吟从齿缝间逸出,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殿下!”张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
“去户部。”萧容与闭着眼,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殿下!您的腿伤……”
“户部!”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强行压下的痛楚和磐石般的决绝,“油膏到位,十口大锅日夜施粥,粮秣消耗、后续调度、抚恤银两、药材衣物……哪一笔不是崔家能做文章的窟窿?本宫必须亲眼看着它过一遍!” 更重要的是,她必须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暗处的眼睛看到,她萧容与刚从一场刺杀中脱身,便立刻雷厉风行地投入了赈灾核心!她的“无恙”与“掌控”,本身就是对蠢蠢欲动者最有力的震慑。
张德全喉头哽咽,终是不敢再劝,只得示意抬辇内侍转向户部衙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碾在萧容与碎裂的膝盖上。
与此同时,通州灾民营。
风雪肆虐,临时搭起的粥棚下,十口巨大的铁锅翻滚着稀薄的米粥。拆下来的上好梁木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着一张张被冻得麻木却又充满渴望的脸孔。十三岁的萧令猗裹在厚厚的火狐裘里,抱着鎏金手炉,小脸冻得发青,嘴唇都有些发紫,却固执地站在风口处,死死盯着施粥的每一个环节和负责登记的户部小吏。
她厌恶这肮脏混乱的环境,厌恶刺骨的寒风,更厌恶这些卑微如尘的“贱民”。但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那几口大锅和账册上。姐姐拖着伤体、强忍剧痛也要确保的事,她必须替姐姐盯死在这里!一丝错漏都不能有!
“第七锅!下米几何?耗柴几何?领粥人数?给本宫一笔一笔,记清楚!若有半分含糊,”她声音带着少女的尖利,在风雪中异常清晰,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小吏,“便是玩忽职守,延误赈灾!本宫定禀明储君与父皇,严惩不贷!” 她将“禀明储君与父皇”抬出,既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又将自己置于“监督执行者”而非“僭越裁决者”的位置,分寸拿捏初显雏形。
一个小吏被她的气势所慑,墨笔抖落一滴污了账册。萧令猗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语气冰冷:“重录!赈灾大事,岂容的你半点马虎?如果因为你这奴才的疏漏,耽误了朝廷的恩典,寒了灾民们的心,你担当得起吗?!” 斥责依旧严厉,却紧扣“朝廷恩典”、“灾民之心”的字眼,让人挑不出大错。
“四殿下,”负责押运油膏的崔府管事堆着笑凑近,“油膏已悉数运抵码头,您看是否……”
萧令猗这才将目光冷冷地投向他,打断道:“崔管事,油膏到了就赶紧按姐姐的吩咐,去破冰运粮!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关乎多少人的命呢!一刻都拖不得!你亲自去盯着,务必把油膏都用在破冰上,一点都不能挪作他用!”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在“储君钧旨”、“关乎生死”的大义名分下,将监督权牢牢抓在手中,同时将责任明确推给崔家执行。“本宫会派羽林卫随行‘协助’,确保进程顺利。” 一句“协助”,实为监视,手段虽稚嫩,意图却已昭然。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却也只能躬身应道:“殿下放心,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储君所托!”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小殿下虽然骄横,言语间却始终打着“储君”和“朝廷”的旗号,让他难以正面反驳。
御书房内,烛火跳跃,萧衍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被拉得忽长忽短。今日暖阁中储君遇刺的详尽密报已呈于御案。萧衍靠坐在龙椅上,面色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晦暗。密报上,“殿下起身时左膝僵直,步履极缓”、“入步辇时身形微有迟滞”、“至户部后,端坐案前逾两个时辰,朱批不停,唯案几下袍角曾有细微颤动”等字句,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心上。
作为帝王,他胸腔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赏与骄傲。他的长女,在遭遇刺杀、身负重伤的险境下,竟能如此迅疾地稳住心神,以不动如山之势弹压崔氏,将赈灾命脉紧紧攥在手中,这份心志、城府与担当,已远胜他当年。她是大梁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是帝国未来最坚实的基石。
可作为父亲……那密报上每一个描述她强忍痛楚的字眼,都像钝刀在凌迟他的血肉。他想起七岁稚女跪在冰阶上渗出的鲜血,想起腊月里她旧伤复发冷汗浸透玄袍却依旧下令开仓的倔强。如今,又是这般。他赋予她至高权柄,却也亲手将最沉重的枷锁和最深的伤痛加诸其身。他甚至不能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冲过去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告诉她:歇一歇吧。
“容与……”一声极轻的叹息,裹挟着帝王也无法消解的疲惫与痛楚,逸散在空旷的书房里。他拿起朱笔,在关于抚恤发放和运河复航的奏章上,批下了一个异常锋锐、力透纸背的“准”字。随即,又在关于刺客案的奏报旁,添了一行凌厉的小字:“着刑部、大理寺即日介入,协同崔尚书彻查!三日内,本末根由,务必水落石出!不得延宕!” 这是帝王之威,是他能给予长女最直接、最有力的支撑。
放下笔,他疲惫地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另一份来自通州的密报上。看着上面描述萧令猗如何严苛监督、言语间虽显稚嫩却已懂得抬出“储君”与“朝廷”大义、并派兵“协助”崔家管事的行为,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个被长姐护在羽翼下的小女儿,此刻正笨拙地、执拗地模仿着姐姐的样子,挥动着她尚未成型的爪牙,只因为那是“姐姐在乎的事”。这份动机纯粹得令人心头发紧,却也……沉重得让人叹息。
“来人。”皇帝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心腹太监无声跪伏:“奴才在。”
“传旨太医院。”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慎重,““年关将近,风雪酷寒,各衙门为赈灾事夙兴夜寐,多有辛劳。着内务府,按往年腊月惯例,给在京各衙署及通州赈灾行辕当值大臣,增发一份‘御寒慰劳’。”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切依照旧例分发即可,只是……今年再添些太医院配的益气安神香囊吧。吩咐内务府即刻去办,不要节外生枝。”太监心领神会:“奴才遵旨,定办定办得妥妥帖帖,不露痕迹。”
皇帝挥挥手,太监无声退下。
偌大的御书房,再次只剩下皇帝一人。烛火跳跃,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窗外风雪呼啸,如同这帝国深不见底的暗流与杀机。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冰冷的瓷壁贴着指尖。他知道,此刻在户部值房内,他的长女定是强忍着非人的痛楚,用那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为他、为这萧氏江山,与那些贪婪的蛀虫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而他,这位坐拥四海的帝王,能做的,竟只是在重重宫阙深处,用这种隐晦到近乎心酸的方式,传递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如山的父爱,并默默祈求上苍:让他的女儿……再撑一撑。
雪,无声地覆盖着昭阳殿的琉璃瓦顶,一片素白。殿内,那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安静地蜷缩在萧容与惯常批阅奏折的紫檀木椅垫上,琥珀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紧闭的殿门,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等待那个带着一身彻骨寒霜与剧痛归来的主人。殿角的铜漏,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计算着时间,也计算着忍耐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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