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你属鬼啊!”云无涯吓得一激灵,困意都散了大半,下意识想运转内力戒备,却只引动丹田处一阵空荡荡的剧痛。他缓过这阵痛,才没好气地开口。
云涧被他这声“兄台”唤得一怔,眼底原先的忧色适时隐去,再抬眼时,已是一副恭顺又带着些无辜和歉然的模样。
他并没有像寻常弟子那样立刻告罪或起身,只是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一下,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甚至有些疏离的歉意:“是晚辈冒失了。见您睡得正沉,不敢惊扰。只想等着前辈醒来,再禀报要事。”
云无涯被他酸出一身鸡皮疙瘩,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一时间有些尴尬。他揉了揉眼,总算清醒过来,打量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晚辈”和“徒弟”。
云无涯对这个徒弟没半点印象,想来是他失去的这十几年间收下的。
听那医修说,这副身体虽然看上去苍老,实际上是受内伤影响。他的年纪不过三十,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徒弟不奇怪。
可云无涯是从十六岁那年直接来到了十多年后,突然有个比自己还大上不少的便宜徒弟,着实有些别扭。
这徒弟行止端方、武学天赋异禀,为人处事也八面玲珑,深受同门喜爱——哪哪都好。就是有时候这做派……让云无涯有些牙酸,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还是小泥猴子好啊,精是精了点,但敞亮直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窗外的天色看着已经是午时,小泥猴子早上课去了。也不喊他醒来,真是。
云无涯索性也不起身,就这么懒洋洋地斜靠在床头:“什么要事?”
云涧收起笑意,语气稍正:“方才代宗主收到传书,三日后便是唐少楼主的成年礼,圣手诚邀沧溟宗主参加宴会。”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银质狐狸面具,递给云无涯:“代宗主恳请前辈担任沧溟派宗主,并以此身份,出席三日后的宴会。”
空气瞬间凝固。
“我,宗主?”云无涯指指自己,“你说我吗?”
云涧没有丝毫动摇,点了点头。
“……”云无涯自嘲一声,“且不说我内力全无,走快点都费劲。就说在这三楼九门十五城中,我可谓声名狼藉,如同过街老鼠,谁沾上都徒惹一身腥。你们代宗主是嫌仇家还不够多?”
云涧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柔声道:“前辈所言,代宗主早已深思熟虑。正因如此,宗主之位才非您不可。”
云无涯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其一,沧溟式微,名存实亡。需要一位名望足够之人重振声威。前辈昔日剑挽‘渡厄’破千魔,锋横‘镇煞’定八荒,虽如今…略有波折,然江湖之上,无人不识。凭一个名号,即可震慑宵小。”
就是说他人狠名声恶,能吓唬其他门派呗。
“其二,前辈虽内力尽失,眼界、魄力、谋略、剑道境界犹在。宗门如今最缺乏的不是武力,而是能够重振门派的头脑。您足以胜任。”
云无涯想,这倒未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云涧抬起一双狐狸眼,眸光灼灼,“正因您是众矢之的,各方势力眼线皆集于您身——代宗主的信刚寄出,还来不及送达,药毒谷的客卿便已经赶来了。您若为宗主,便可引开他人关注,暗中驱策藏于幕后的代宗主。此为疑兵之计。”
云无涯暗叹一声,心下微寒。原来不是担任宗主,而是担任“活靶子”。
想来是有人要在宴会上针对谢惊澜,谢惊澜推他出来作挡箭牌。
可沧溟派对他、对他爹娘都是恩重如山。此情,无论如何都得报答。
云涧知道他在想什么,垂眸有些低落地轻声道:“成年礼名义上是为唐少楼主庆贺,实则是一场鸿门宴。三楼中风雨楼一向伏于暗面,酩酊楼隐世不出,唯有药毒谷的生死无常楼盛名于天下。唐少楼主一旦继任,萧唐两家利益牢不可分,生死无常楼的势力将更上一层。此番广邀天下豪杰,应当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九大门派。九派之中唯沧溟最弱,唯前辈您在圣手面前还有些情分。
“万望您在此存亡之际,挺身而出。”
云无涯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宗主他当与不当,各门派都是想侵压,甚至灭了沧溟派的,只要他们想,有千万种方法把沧溟派和“魔头”扯到一起讨伐。
他真当了宗主,反而能吓退一些人。毕竟禁地四次异动声势浩大,人尽皆知。
可见江湖之中,是非善恶不过是面大旗,弱肉强食才是实质。
同时,谢惊澜还想借他在“未婚妻”那里的情谊,让生死无常楼高抬贵手,放过沧溟派。
有“未婚妻”萧鸣玉和他背后的药毒谷在,加上他自个儿打下的“魔头”名号,哪怕他身份显露,其他门派也会有所顾忌,不敢拿他怎么样。
甚至短时间内不敢拿沧溟派怎么样。
如此一来,沧溟派虽然不免声名狼藉,却是重新在江湖中站稳了脚跟。
好算计!哪有徒弟这么算计师父的?他云无涯可真是捡到鬼了。
他正想着——
“砰!”
一声沉闷的双膝落地声。
云涧毫无征兆、直挺挺地跪在了他床前冰冷的地面上。
云无涯被他的动作惊得思绪一下断了,愕然地看着他。
“代宗主之事已毕,接下来是晚辈个人之情!”云涧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眶竟是有些微微泛红,“此宴乃龙潭虎穴,您如今功力未复,晚辈恳请前辈准许我以随从剑侍之名,与您同往。
“云涧在此以天道立誓,若有人想加害前辈,必先踏过我的尸体。”云无涯还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不禁有些晃神,只听云涧猛地以头触地,重重磕了下去,一字一句道,“若为此誓,千刀万剐而死,永世不得超生。”
云无涯被搅得心神大乱:“……起来。”
“前辈先答应我。”云涧仍是伏跪在地。
“我答应你就是了,起来!”云无涯平生最见不得有人下跪,他恼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算什么样子。”
他无论如何都是会答应的。云无涯想。毕竟恶名是他担上的,牵扯到沧溟派,才导致了沧溟派如今的衰微。怎么说,这都是他的责任。
云涧这才起身,白衣已沾染了灰尘,他强忍着激动,拱手道:“前辈,晚辈去为您准备些洗漱热水和午饭。”
云无涯转过身背对他躺在床上,摆摆手:“去去去。”
云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深、极其满足的弧度。
一切都如他预想中一般顺利。
就剩那个风雨楼的小子,总跟在师父身边,碍眼。
云涧缓步行至灶房,见他来此,杂役弟子吓得水桶都打翻了。灶房里已有两三个弟子围着柴堆、菜板、锅炉忙碌着,看到云涧过来,都愣了一下,连忙躬身行礼:“大师兄。”
他们眼中皆是显而易见的敬畏,甚至带着些崇拜。
为“云外鹤踪”而拜入沧溟门下的弟子可不在少数。
云涧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沉静,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嗯,我来取点热水。”
杂役弟子连忙道:“这种小事怎么敢劳烦师兄,您要多少,吩咐一声,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就是。”
云涧笑着摇摇头:“不必,你们忙。是给一位前辈准备的热水,他喜欢稍微烫些的,冷了热了都不好。我自去取便可。”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掩不住的骄傲。
云无涯是纯火灵根,体温较常人热,一向习惯用烫些的水洗漱,这是只有关系亲近的人才知道的细节。他身上很温暖,他的怀抱也是。云涧不禁想。
杂役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只得让开身子。心中却暗暗嘀咕:这位“前辈”究竟是谁,竟能让大师兄如此用心。真叫人羡慕。
云涧不再多言,走到那呼呼冒着热气的巨大锅灶前。他挽起素白袖袍,露出半截白皙却有力的小臂,拿起长柄的木瓢,探入滚烫的热水中。
他并没有急着盛水,而是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快速地试了试水汽的温度,觉得不够,便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直到锅底涌上一些细密的小水泡,他才舀起满满一瓢水,倒入木盆中。
氤氲的热气扑向他的脸,云涧的额角沁出些许汗珠,长而细密的睫毛似乎也被水沁得有几分湿漉漉的。他一连舀了几瓢,把木盆装到六分满,又去装着凉井水的桶里舀了些水,边搅拌边试温度。嘴角还挂着些笑意,似乎在想象那个人看到自己打水回去满意又欣慰,还有点方才的气恼和不好意思的模样。
他放下水瓢,用灵力蒸干沾湿的手,重新放下袖袍,盖住了那引人遐想的小臂。
他端起木盆行走在宗门的小径里,身旁倏然现出一个人影:“暗线收到消息,说唐少楼主回药毒谷时在五毒岭遭到劫杀,恐怕有人要在宴上闹事。”
“嗯。派人帮她,还上这份人情。别的事就莫要牵涉进去,沧溟不宜再过多树敌。”云涧仍稳当地向前走着,未曾诧异也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叮嘱道,“还有,以后出现尽量谨慎一些,以免师父怀疑。”
“咱们是不是就要到药毒谷了?诶师父,药毒谷是个啥样啊。”小泥猴子自打知道要出来参加宴席,就开心得不行,擦着口水说,“师兄弟们都说生死无常楼特别有钱,他们的宴席上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吧。”
“生死无常楼医术冠绝天下,自然财大气粗。”云涧不着痕迹地把他挡开了些。
“这名字也忒怪了。”小泥猴子把瓜子嗑得咔吱咔吱响,评价,“找医修的都是想活命的人,他们却管自己叫生死无常楼,生怕别人知道他们能救人。”
他嗑了满手的瓜子仁,正要递给云无涯,又被云涧挡了下来:“前辈内息未稳,瓜子燥热,还是喝点茶为好。”
说着,他把熬了养生药草,又用灵玉茶杯温着的的药茶从储物戒中取了出来。
云无涯只觉额角突突地跳,一个头两个大。
……至于吗?他是受伤了,又不是失去行动能力了。这徒弟出趟门还帮他把药温好随身带着?会不会照顾得有点太过了。
而且小荒村招人那日,云涧对小泥猴子的态度还非常温和。自打小泥猴子不叫云无涯“阿公”,非要改口叫师父,云涧的态度就变了。
小泥猴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虽然不知道云涧为何总是挤兑他,但他机灵,总能反击回去,两人便争锋相对。
“药茶又苦又难喝,有什么意思,”小泥猴子撇撇嘴,献宝似的打开怀里的油纸包裹,里面是满满的炒瓜子,“还是瓜子好吃。”
云无涯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无奈地笑了。
他是实在没法子了。
“行行行,都是好东西,”他左手接过一些瓜子,嚼了嚼,右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赞道,“这瓜子果然香,哪买的。”
“灶房赵大哥炒的,听说我们出远门,让我带着路上吃。”小泥猴子嘿嘿笑道。
云无涯嚼着喷香的瓜子,只觉人生之乐莫过于此,要是有酒就更好了。他摸了摸腰间的空酒葫芦,想起某人不让他带酒,不禁有些遗憾。
他想着,眼角余光瞄到云涧神色有异,轻咳一声补充道:“瓜子上火,正好有茶可以祛火。多谢…你用心。”
云涧看到云无涯吃下小泥猴子嗑的瓜子,气得咬紧后牙槽,又听到这句客气的多谢,更是委屈。师父回来后便再没叫过他的小名,语气也疏远客套了不少。
他落寞道:“是晚辈考虑不周,只惦记前辈的伤。”
小泥猴子听得懂好赖话,知道他在暗中刺自己,立刻瞪眼:“你!”
云无涯揉了揉眼睛,看向马车外:“我说你们两个,消停点。快到别人家地界了,小心谨慎为上。”
车内两人顿时安静下来。
到了药毒谷,立刻有位活泼的少女迎了出来。
“各位沧溟派的贵客随我来。”她相貌明艳动人,身着深紫色服饰,上面挂满了银饰,叮当作响。腰间还悬着把短匕。
她怎么知道我们是“沧溟派”的贵客?云无涯心想。这姑娘虽然看上去面生,但行止气度总让他觉得在哪见过。
云涧也是若有所思。
少女沿途给三人领路介绍,直到他们落座后,才离开去准备酒水。
不多时,她便在云无涯面前的空杯里斟满“酒”。那液体色泽与酒无异,但当云无涯举杯欲饮时,却尝到了苦涩的药草味儿。
他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快速扫过全场,所有人面前都有酒杯。他又取过小泥猴子面前的酒杯一嗅,是货真价实的酒。
唯有他。
唯有他云无涯的杯中,是不知何种药材精心熬制,却费尽心思伪装成酒的——药茶。
他摇摇头,看着空荡荡的主位有些无奈。
今天怎么就和药过不去了?一个个都逼着他喝药,不许他喝酒,早晚把他补出问题来。
须知对他来说,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他问少女:“怎么就我的是茶?”
“宗主,这是圣手特意吩咐下来的。”少女歉然。
“小安。”云无涯摆摆手,唤了一声小泥猴子的名字。
“师父,我在。”
“去后厨给为师‘拿’一壶酒来。”
少女忙拦下云安:“诶诶诶,好戏刚要开始,你这时候走,可就看不上了。”
云安犹豫了一下,正要走,被云无涯喊住了:“好吧,算了。”
宴会还没开场,主位上空空如也,宾客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可见生死无常楼势力之大。
“看,有意思的来了。”少女嬉笑道,“按规矩,我给各位介绍一下到来的宾客,首先入场的是逍遥门,领头的是点头长老。”
小泥猴子疑惑:“点头长老?”
“就是那个,凡事都‘听你们的,你们说得都对。’的家伙。颇有他们逍遥门一贯的风格。”少女点评,“哦,还有个‘人在魂不在‘,看,他在后头。据说有回仙盟会谈,他问‘昭阳案’是何事,有人向他解释了半天,结果会谈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又问‘昭阳案’是何事。”
少女嘴里在介绍,眼睛却仔细打量着每个来客,提及昭阳案时,还瞄向云无涯,隐隐有些试探之意。
“此门有意思,尽出人才!”她这么总结逍遥门。
少女似乎很中意小泥猴子的性格,边介绍边和他交头接耳,笑得快要岔气。
“还有个‘人不在魂也不在‘的,就是酩酊楼楼主,每回来的都是二楼主,今儿连二楼主都没来。”少女说,“有时我真怀疑酩酊楼楼主是否真的确有其人。不过嘛,人家家大势大,又是隐世门派。就算不来,师,咳,我们楼主也拿他们没办法。”
听到此,云无涯不知为何觉得心头针扎似地刺痛了一下。
正此时,小泥猴子开口了,他十分惊奇地问:“这人,是男是女?”
云无涯应声抬头,顿时一愣。
千万般修辞无法形容眼前他朝思暮想之人。
他在心中暗叹“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只可惜如今我与她…他判若云泥了。
“这是我们楼主!”少女气极。
小泥猴子还没缓过来,愣神道:“那,那你们楼主是男是女?”
少女:“……”
云涧倒是没忍住,嗤笑一声。
“自然是男的。坊间那句‘不见萧郎终身误,一见萧郎误终身’说的就是我们楼主,怎么样?”少女气鼓鼓地道。方才一起调侃各宗代表的“联盟”崩解了,唯有小泥猴子承认萧楼主美貌天下无双才能和解。
云无涯突然眉毛一挑,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似笑非笑道:“那敢问姑娘,如何评价谢惊澜谢宗主?”云涧之前对谢惊澜似乎有意回护,惹得他有些吃味。明明是自己的徒弟,怎么向着别人。
“冷面狐狸。”少女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云无涯指着云涧又问:“那这位小兄弟呢?”
少女:“笑面狐狸。”
好嘛,同一个品种,原来是狐狸相护。
“我呢?”云无涯指指自己。
“您是剑。”少女评价道。
云涧瞟了一眼此处。
云无涯:“咋还骂我。”
“斩邪祟到寸寸尽断,也不愿锈于匣中的痴剑。”
“嚯。”知音难觅,云无涯觉得这少女是个妙人。
席间气氛热闹却诡异,明面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私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几个有旧怨的门派借着敬酒的名头,言语间机锋交错、含沙射影。
一些老狐狸则打着哈哈,左右逢源。
还有慈眉善目的老者,说着“以和为贵”的场面话,点头、点头、再点头。
云无涯疏懒地玩着酒杯,将目光投向主位。
萧鸣玉正含笑与一旁依附于药毒谷的分支家主交谈。他一身淡青色云纹长袍,气质清雅华贵,身形如兰如竹,长发以一支白玉簪轻轻挽起。
与记忆中宠溺的“仙女姐姐”似是相近,恍然间却又判若两人。
似乎察觉到云无涯的视线,萧鸣玉恰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萧鸣玉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他手中的酒杯,随即露出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
笑容里有关切、有无奈,还有一种“我知道你知道”的了然,眼角泪痣勾得云无涯心痒。
他遥遥向萧鸣玉举杯,凑到嘴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喝下去。
身旁有人目睹了这一幕,发现这个席位是末流沧溟派的宾客,斜睨讥讽道:“沧溟派的这位……宗主,方才见你举杯却迟迟不饮,可是嫌弃萧楼主这儿的佳酿,入不了您的口啊?”
还真是嫌弃。你懂什么,我杯中是药,苦药。
云无涯心想,不过他没说出来,只是晃了晃酒杯:“酒自然是好物,萧楼主的酒云某更是喜欢至极。只不过有些苍蝇嗡嗡叫过于烦人,搅了喝酒的雅兴。”
气氛一下凝滞下来,那人黑了脸,眯起眼道:“阁下来参加唐大小姐的成年礼,却以面具示人,遮遮掩掩,怕是不合适吧?”
云无涯“哈”地轻笑一声,举杯饮尽药茶,被苦得一哆嗦,撇撇嘴道:“这位天义宗的长老说笑了。云某只是怕真容丑陋,吓着大家。”
想当年他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风流天下闻,与萧鸣玉更是青梅竹马的神仙眷侣,惹无数人羡慕。没想到竟然有天要说自己真容丑陋。
云无涯心中还是有些不甘的。他想,要是能恢复相貌就好了,他都喝了这么多药了,怎么还没个变化。
天义宗长老步步紧逼:“谢宗主不来,倒来了个藏头露尾的无名之辈,这就是沧溟派的作风?”
其他人好奇和探究的视线也会聚过来。
可算来了。
云无涯知道躲不过,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手指微动,解开了面具的系带。
银狐面具,缓缓摘下。
一张苍白瘦削,却隐约能看出昔日俊朗骨相的脸,暴露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之下。
席间,瞬间死寂!
落针可闻。
几乎所有人的神情和动作都凝固了,无数张脸上尽是恐惧和敌意。
“……是他!!!”
“云无涯,那个魔头没死!”
“他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哗啦一声,周围不下十人惊得猛然站起,带翻了桌椅,杯盘狼藉。
此起彼伏的兵刃出鞘声包围住云无涯。
云无涯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慢条斯理地把面具扣在桌上。
他甚至顺手端起少女又斟满了的热药茶,饶有兴味地转动着酒杯,轻轻吹了口气,旁若无人地轻呷一口。
“许久不见,诸位这么热情,云某当真受宠若惊。”
他缓缓起身。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周围的人下意识齐齐后退了半步,手中刀剑握得更紧。
“这是药毒谷的大喜日子,何必伤了和气?”他远远望向主位的萧鸣玉,“萧楼主,你说是吧。”
“各位,看在萧某的面子上,能否暂且把旁的事搁下?”萧鸣玉果然无奈摇摇头,道,“今日是药毒谷做东,邀诸位观礼,并非屠魔大会。望各位化干戈为玉帛,干杯!”说罢,他在众人面前将酒一饮而尽。
听见“药毒谷”三字,众人才相互打量几眼,偃旗息鼓。纷纷举杯饮酒,顺着萧鸣玉给的台阶下。
云无涯未失踪时,他和萧鸣玉关系之密切便是天下人皆知。如今看来,圣手还在护着这“魔头”,怕是往后他们也不好贸然出手了。
各门派有除魔卫道的职责是真,但在绝对的势力面前,大多数人是不把正义、职责放在眼里的,计较的更多还是利益权势。
仙魔大劫后皇权崩塌,天下分崩离析,九大势力瓜分十五座核心大城及周边地域,原属皇室的两大机构超然于纷争之上,保持中立。一个是坐落于药毒谷,掌医毒的生死无常楼;另一个则是掌情报和刺杀的风雨楼。两楼在街坊传闻里分别被冠以“生”、“死”之名。风雨楼向来匿于暗面,绝大多数人连他们究竟在哪都不知道。
至于第三大中立势力酩酊楼,传闻为佛子所创,纳天下出世名士,大隐于尘世之外。
就剩个药毒谷的生死无常楼,如今权倾天下,要人脉有人脉,要实力有实力。萧楼主说的话自然便是天理。
不过,不少人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魔头如今这般样貌,竟还高攀着萧楼主,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廉耻。
云涧原本一直坐在云无涯身侧,不知为何皱眉反复打量着杯中酒,此时突然瞳孔微缩,伸手要去看云无涯的酒杯。
正此时,“叮当”一阵酒杯破碎声,在场的人竟一个接一个倒地。
原本怒目圆睁,手持钢刀的壮汉刚落座,脸色瞬间变得青紫,眼球可怕地突出,他徒劳地抓挠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随即便直挺挺地扑倒,砸碎了满桌杯盘,身子挂在桌子正中剧烈地抽搐几下,再不动弹。
一旁随侍的少女神色一凛,仿佛瞬间想通了什么,登时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呆滞在原地。
接二连三!
原本站着的、坐着的、愤怒的惊疑的观望的——除了云无涯这桌的人,通通失控着在地面上痉挛、抽动。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口鼻已溢满黑血。
“师姐!”云无涯彻底僵在原地,浑身血液凉透,滞住了呼吸。他的目光本能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投向主位。
萧鸣玉还在那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痛苦挣扎,甚至还保持着方才起身镇压全场时的威严,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抬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淡青色的衣襟已被大片晕染开的暗红色洇透,那颜色红得发黑。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止不住地溢出黑血。
他似乎听到了云无涯的声音,努力想朝这个方向转过头。
“师姐,师姐,不要……师姐!谁救救他,”云无涯跑上前扶住萧鸣玉,突然想起什么,向少女求助,“你,你不是药毒谷的人吗,快过来,快救他,救你们楼主!”
少女愣在原地,什么也没说,艰涩地摇了摇头。
萧鸣玉靠在云无涯胸口喘息了两声,挣扎着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站在远处的少女。
四目相对。少女的眼神深处是极深的悲痛,与一丝深藏着的不认同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哭出声,泪水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
而这些,都被最了解她的那个人看穿。
萧鸣玉并不惊讶,只是嘴角极其微弱、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虚弱的声音中有几分欣慰:“……到最后我竟然还能有个至情至性的徒弟。”
听到“徒弟”二字,云无涯立刻明白,少女就是数日前医治过他的“客卿”医修木曲。或者,也可以唤她少楼主唐灵枢。
萧鸣玉回过头,温柔地注视着云无涯,一如从前。可他的手臂缓缓失去了力气,最终垂落下来,“咚”地一声撞上桌面。
云无涯只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四肢百骸冻得僵硬。他眼底一阵发黑,几乎要站不住。
他转头欲寻唐灵枢,唐灵枢竟然在这短短几句交谈间便不知去向。
云涧探查过四周,摇了摇头,而后上前扶住了他:“她跑远了,师父。”
云无涯回过神,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过后,是彻底地极端地冷静和清醒。
这是一个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毒者算准了一切,算准了他云无涯的现身、算准了萧鸣玉的维护、算准了所有人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刻——毒发。
他师徒三人,加上唐灵枢,便是这场宴会里仅剩的幸存者。
也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魔头云无涯怀恨在心,于唐少楼主成年礼上毒杀天下英雄,包括主持公道的萧楼主。其心可诛,天地不容。
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走,快走!”云无涯嗓音嘶哑地对其他两人说道。
云涧带上云无涯和小泥猴子,运轻功脱逃。
“站住!”远处有火光汇聚而来。
“云安,你实力弱,对付不了追兵。快沿反方向逃,回宗门求助宗主,并且告知门派弟子去安全的地方躲避。”云无涯对小泥猴子传音道,“我和云涧引开他们。”
云无涯和云涧浑身浴血、背靠着冰冷的山岩,粗重地喘息着。
一侧是深不见底,毒雾缭绕的悬崖瘴谷,另一侧是数百名高手组成的追兵。
这些人都不是寻常高手,定是一早就守在药毒谷中,只等他们逃出来。
他们一路拼杀而出,且战且退。
云涧双拳难敌四手,为了护住云无涯,身上添了无数道伤痕。最深的一道在腹部,鲜血几乎浸透了半边衣衫,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
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也想不通,究竟什么人能在药毒谷的眼皮子底下毒杀众人。
难道是药毒谷内斗——他想起半路被劫杀的唐灵枢,有人阻止她参加成人礼……唐家人?
不对,没理由。只要等唐灵枢坐上楼主之位,唐家人掌控药毒谷就是迟早的事,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况且那些人是死在药毒谷的宴会上,无论如何,药毒谷都免不了被迁怒。
如果不是唐家人所为,唐灵枢方才的反应为何如此古怪?
他无暇分心,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角度刁钻,又快又狠,直取云无涯心口。
“师父……”云涧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推开云无涯。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那柄剑刺穿了云涧的肩部,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后踉跄几步,几乎就要跌入断崖。
“涧儿!”云无涯揽住他软倒的身子,不断涌出的血濡湿了他的衣袍。
凭什么,凭什么将他在乎的人一个个夺走。
“魔头云无涯!你毒杀天下英雄,罪该万死!还不束手就擒!”
“还有这小崽子——可惜了这天赋,竟然助纣为虐,今日便让你们师徒二人共赴黄泉!”
该下黄泉的究竟是谁!
寒芒疾掠,无数剑刃就快要落下。
云无涯眼里一阵发昏,用力喘息着。愤怒、不甘、委屈、绝望……无边痛苦在这一刻仿佛被点燃,引爆!
一股撕扯灵魂的剧痛从他体内猛然炸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延着他的四肢百骸“生长”出来,那是一种陌生的、暴戾的力量。
“终于舍得让我出来了。”有人在他“耳边”这么说,“怎么样,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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