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魂消乃世俗之道,可若生前还存有执念或怨念,死后魂魄不会立刻消散,直到执念化解,方能再入轮回。
千容这双眼睛天生便能盛满飘荡世间的魂魄,面前的人不过是其中之一。
李惠兰嗫嚅了半天,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死了多久,死后我就记不太清生前发生的事情了,只记得起部分,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直到碰到了你。”
千容生怕她下一秒又要说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干笑两声,赶紧换了个话题,道:“那你可还记得村民是何时消失?怎么消失的?”
李惠兰捏紧衣袖,道:“村里先是连续几天死了好几个孩子,还都是刚出生的婴儿,我听他们说,明明前一秒孩子还在他们身旁熟睡,下一秒便凭空消失了,后来慢慢的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具体的时间我不太记得了。”
千容道:“村子里的人只剩下你婆母了吧,可方才进来我看那土地平整,应当是有人定期打理,但你婆母屋里没有一件农具。”
李惠兰手指蜷缩,道:“是近些年来村子里的人,几乎每个月都有新人来,但都……”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继续道:“他们看不见我,我更没办法将他们赶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
千容继续问道:“姑娘这么怕,为何还要留在此处?还有你的那位丈夫,失踪前他都做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李惠兰道:“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我的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跟在阿丁身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失踪那天我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能听见他出门的动静,但我怎么也睁不开眼,等我再次睁眼时……后面你也知道了,我之所以留在这只是放心不下婆母。”
她语速越来越快:“如果不是闹鬼,我想不到会因为什么,就算离开,我也怕那鬼缠着我,正是如此,我才会怕,怕那无端大火连我剩下的魂魄也要烧得一干二净。”
千容轻飘飘来了句:“姑娘不就是鬼?”登时见她双眼瞪圆,面上带着愠怒,又摆手道:“姑娘别激动,我开个玩笑,不过我还是想补充一句,你的丈夫如今恐怕凶多吉少。”
被他这么一打岔,李惠兰吐出一口气,道:“我、我有想过,但是活要见人,死……我不相信他死了。”
千容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之人,并未错过她眼底的不自然,道:“姑娘还真是情真意切,如若他没死,姑娘觉得他会在哪?”
李惠兰摇摇头,道:“村里各个角落我都找过了。”
千容道:“村子外呢?”
李惠兰道:“不可能会在村子外,我这魂每日每夜跟着他,未见他离开村中半步,况且他在外也没认识的人。”
按照李惠兰的说法,只要进了村子里的人就没有能出去的,全都死了,那么多尸体会藏在哪儿?千容观察过这几个房子全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不成那鬼杀了人后将尸体烧成了灰烬?可若是人都还活着,又会藏在哪?
若不是知道鬼魂杀不了人,他都要怀疑是李惠兰贼喊捉贼了,加上刚刚几番试探,没有任何破绽。
现在整个清河村的人只剩下那位老婆婆,但她没了舌头,要是问她关于她儿子的事,再一遭受刺激做出什么过激举动,那就难办了。
千容道:“你刚刚为何突然出现在楼上?”
李惠兰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道:“我在这儿待了许久,不知那上面还有一间屋子,就想去看看,不过你还真是幸运,婆母竟然愿意腾出房间让给你睡,连我都只有睡火盆边的份儿。”
这句话倒是带着十足的报复,硬生生让千容从死人身上看出点活人影子,不过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上面如何能睡人,难不成每次进门前都要将自己的手指抠得鲜血淋漓?
千容无视她的调侃,打算去其他屋子看看。
见他要离开,李惠兰道:“你要去哪?”
千容道:“捉鬼。”
李惠兰神色复杂,道:“我跟你一起吧,万一你出事了,我上哪儿找另一个人帮我?”
千容怀疑这人在咒他,无奈道:“区区小鬼,伤不到我,你想跟着就跟着吧,出什么事躲我身后就好。”
经过圆桌时,千容拍拍还在睡觉的人的脸蛋,凑到他耳边,轻生道:“你姑姑来咯。”
柳鸿信一个弹跳起身,眼睛虽还是闭着,嘴皮子已经张开,道:“姑姑!我今日没出去玩,经书抄了四遍,剑法练了十遍……”
手背抵住唇边,千容没忍住笑出了声,右手伸到他耳边轻轻打了个响指。
这要是再不叫醒他,听他把那经书念完,得到天亮了。
柳鸿信曾说过自己最怕的人就是他姑姑,总是让他抄书练剑,枯燥无比,乃至于只要有人喊一声“你姑姑来了”,哪怕是在睡梦中,身体也会不由自主规规矩矩站好。千容发现后,总爱拿这个逗他,屡试不爽。
柳鸿信听见笑声睁开眼,慢慢清醒过来,看清周围情况叹了一口气,摊开手道:“小六哥,你又骗我!”见千容往外走,一下抓住他的手,道:“你这是要去哪?”
千容道:“屋里太闷,出去透透气。”
柳鸿信重重点头:“我也去!”
李惠兰停下脚步,不解道:“他也要跟着去吗?”
柳鸿信看不见李惠兰,自然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千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走吧。”
三人钻进薄雾里,千容靠近栅栏往前走,最里面的便是李惠兰的屋子,屋子周围成堆的湿木材垒成一个小山,经过昨日的大火,屋顶已经被烧出了个窟窿,此刻勉强用稻草填补,原本搭在柱子上的灯笼也掉在地上,歪七扭八,大门上的泥土滑落,墙面也都被烧得焦黑。
“呕——”千容刚踏进一步,听见身后传来的气音,急忙转头,只见柳鸿信手指死死抠住门框弓身干呕。千容快步上前两指探向他颈侧,想着一路上他们也没吃什么东西,肯定不是吃坏肚子,探了片刻,除了心跳有些快,其余并无异常。
千容有节奏地拍他背部帮他顺气。
柳鸿信猛吸一口气,捏住鼻子,道:“太臭了,这房子,里面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不是说透气吗,小六哥你到这儿来作甚?”他此时的声音像一只鸭子。
千容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甩了一道微弱的灵力在他指尖,手掌划过他腰间,道:“你在门外等我,别乱跑,我很快出来。”转头时,眉心轻蹙,他什么味道也没闻到。
这屋子和老婆婆的那间相比,简直就是空旷,墙上三颗钉子挂着两把镰刀,几个简单的家具,没有多余的东西。
千容知道李惠兰就在自己身后,手指轻轻在桌子上刮蹭,道:“你丈夫每日都做些什么?”
李惠兰道:“多数时间是在打理田地。”
千容手掌划过烛心,点燃从老婆婆屋里顺走的蜡烛,打开一个矮柜,里面放着一些衣物,千容随手翻了翻,突然道:“你的孩子呢?”
此话一出,千容明显感觉到身后之人气息微乱,一时未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李惠兰此刻嘴唇发白,盯着地面抱臂打颤,瞳孔在烛光映照下微微放大。
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李惠兰道:“死了,病死的,家里穷,没钱给孩子看病。”
“你撒谎,”千容从矮柜中拿出一样东西,赫然是一条真丝抱被,“材质上乘,值不少钱吧,能买得起这东西,不可能没钱给孩子看病。”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千容朝她步步紧逼,语气温冷,“这孩子对你很重要吧,可你却只字不提,孩子不是病死的,告诉我,是怎么死的?”
李惠兰似是撑不住身子就要倒下,被千容一手扶住,大声哭喊道:“这东西是我偷来的!要不是他们,我的孩子怎么会死!我可怜的孩子啊!”
千容此生最怕的就是看见别人哭,等人情绪稍微稳定,问道:“他们是谁?从哪儿偷来的?”
李惠兰神色木讷,道:“村长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医馆,从那里偷来的。”
千容心中疑惑,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如若说刚刚的李惠兰是木讷,那现在的她就是一滩死水,她突然将千容手中的抱被抢过,脸贴在上面,喃喃道:“别怕,娘来接你了。”
这幅情景如同一颗石子落入心中,荡起涟漪,千容皱眉道:“我记得采泉镇上没有医馆。”见李惠兰还是那副样子,决定不再问她。
他环视一周,先开半帘朝里走去,刚走到灶台处,腿肚子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千容蹲下,发现灶台下方有一把锄头,锄头端口上留有一丝干涸的血迹,正打算用蜡烛瞧个仔细,脚步声突然在门口响起,千容快速将东西放回原位。
见李惠兰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千容不禁心道:“这情绪真是来去自如。”
但他面上不显,道:“你丈夫与这村子里何人交好?”
李惠兰道:“大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都比较平平淡淡,没有特别好或者特别坏一说。”
余光瞧见李惠兰缓缓走到他左边,身体刚好挡住了那把锄头,千容收回视线:“你丈夫待你如何?”
李惠兰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他为人老实憨厚,待我极好。”
千容道:“那待孩子呢?”
察觉李惠兰身体一僵,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他隐隐感觉这桩差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突然,一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靠自己腰处右边的墙壁上被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极浅,千容弯腰透过这个窗口看见了一副被烧掉了一半的画,掉色严重,具体内容已经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团黑乎乎的油墨连着黑墙。
他走过去想将画布拆下,却发现这画仿佛被钉在上面,纹丝不动,举起蜡烛,那两团东西似乎长出了眼睛,千容立刻有一种被窥视的不自在感,他毫不犹豫直接将剩下的另一半画也烧了。
画后面是被烧焦的墙皮,突然想到什么,拿起墙上挂着的镰刀刺开一小块墙皮,顺势掰开,里面果然有一层暗格。
轻轻一推,弹出一堆明晃晃的白骨,千容拿着镰刀在白骨上游走,被什么东西缠住,挑开一看,发现是一团头发,拿起蜡烛一照看清后,心中一凛。这是一具几乎无法认出形貌的尸体,头颅与四肢全被砍下,在这狭小的空间又被堪堪拼凑出不人不鬼的模样,表皮完整脱落,露出几节森森白骨。
刀背在腐烂的尸体上游走,动作一顿,这尸体表皮上刺着一个闭着眼的人,下一瞬,那双眼睛睁开,没有瞳仁,骇人至极。
“咔哒”一声,千容将暗格推回原位,他总算明白那股窥探的感觉从何而来。
是锁灵术,这是一种妖法,死去的人若是被施加这样一道术法,魂魄便会被困至此处,永不得离开,只可惜施加此术法之人修为不高,不然也不会只锁住一双眼睛。
千容吹灭手中的蜡烛,轻轻一笑,却听不出丝毫笑意:“李姑娘,我想这桩差事已经结束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轰隆隆——
话音刚落,屋外惊雷炸响,撕开屋内的一角黑暗,千容眸色微沉,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发现原本放在灶台底下的锄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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