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公主府深墙之内，如檐下静水般缓缓流淌。
白日里，她或是跟着长夏学着打理府中琐事，或是在书房临摹几页字帖，偶尔也会去园子里侍弄那些花草。
明玉，朝槿待她愈发亲近妥帖，府中下人恭敬有加，“偶尔”还可以和明珠拌嘴取乐。
除了某些时刻 —— 比如四下无人时，姜晚舟会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近乎狎昵的亲昵靠近她。有时是她在临摹时，对方悄然站在身后，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她的发顶；有时是她在园子里赏花，对方不知从何处走来，递上一支刚折下的、开得正好的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每一次，都让白枕歌心跳失序，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久而久之，她倒也摸索出些应对的法子，无非是垂眸低首，不多言语，等对方觉得无趣了，自会离开。这般相处，除了偶尔让她心慌意乱，其余倒也平顺。
很快便到了五月初十这一天，按照惯例，整个公主府都要沐浴吃斋，公主也会去法华寺上香祭奠已故的王妃。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飞檐斗拱，透不出一丝光亮。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公主府，连穿梭往来的仆从都屏息凝声，步履匆匆。
白枕歌一早便换上了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施脂粉，只用一支素银簪挽起青丝，发间那支木桃花也早早摘下收好。她安静地候在栖云馆门口，不多时，便见姜晚舟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
今日的姜晚舟，一身玄色近乎纯黑，金线绣制的蟒纹在暗沉天色下也失了往日凌厉，只透出沉重的肃杀。她脸上惯有的那点疏离倦怠被一种更深沉、更冷硬的东西取代，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她没有看向白枕歌这边，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走吧。”
车驾早已备好，沉默地驶出公主府，朝着城外西北方向而去。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白枕歌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散发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哀恸。那是一种被冰封的、深不见底的悲伤，沉重得让她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车行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一片苍翠山峦的入口。没有神道，没有仪仗，只有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向上，隐没在浓密的松柏林间。空气中弥漫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异常清冷寂静。
“殿下，到了。”侍卫低声禀报。
姜晚舟率先下车，玄色的身影融入这片苍郁的山色中，更显孤寂。白枕歌连忙跟上。
“你们在此等候。”姜晚舟的声音比山风更冷冽，是对侍卫和长夏说的。她只带了白枕歌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王妃陵的青石小径。
拾级而上，松涛阵阵。越往上走，山间的雾气便越重，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古木，空气湿冷沁骨。小径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脚下冰冷的石阶和两旁沉默的松柏。
行至半山腰一处稍平缓的转角，前方雾气中，悄然立着一个身影。
“阿弥陀佛。殿下，别来无恙。”声音低沉而苍老，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间的寂静。
看到来人，姜晚舟微微一怔，那是一位身着灰色旧僧袍的老僧。他身形枯瘦，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古树的年轮，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像是被山泉洗过，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与悲悯。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就与这山、这雾、这松柏融为一体。她看着老僧，脸上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明镜主持？您怎么？”
主持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姜晚舟手中的布包上，笑道：“王妃生前最喜殿下亲手抄的《心经》，今日殿下怕是又带了新的来？”
“是。” 姜晚舟指尖捏紧了布包系带，“昨夜抄到寅时，总算赶得及。”
“殿下有心了。” 主持引着两人往陵墓方向走，石径旁的野菊开得正好，“王妃往生后，寺中每夜都为她诵经。她一生护佑我等僧人，这份恩德，寺中弟子不敢忘。”
逝世的王妃一生信禅，心地慈悲，当年诺大的周朝掀起灭禅浪潮，无数寺庙被毁，僧人流离失所，是王妃与先王力排众议，暗中接纳了不少走投无路的僧人，给了他们一处安身之所。
他顿了顿，看向白枕歌，“这位想必便是白施主了吧。”
“府中新人。” 姜晚舟语气平淡，却在白枕歌抬头时，极快地补充了一句，“白枕歌。”
白枕歌心头微跳，忙再次行礼：“见过主持。”
明镜主持笑着点头，眼尾的皱纹里盛着了然：“白施主看着是个心善的，与殿下同行，也是缘分。” 他看向姜晚舟，“当年王妃总说，殿下性子太刚，得有个温和的人在身边才好。如今看来，佛祖果然自有安排。白施主，眉宇间有清气，与殿下是难得的缘法。望二位相携相伴，莫负此缘。”
姜晚舟苦笑两声，“孤的佛缘...怕是只停在这纸上了。”
鲜为人知的是，即便王妃如此精通佛法，可对姜晚舟来说，经书上的字像是活的，怎么也记不住，强行看下去，只会头晕目眩，墨迹与经文交错，像是两个无法相融的世界。
“王妃说过，佛在心中，不在庙宇，殿下这些年守着黎民，佛自看在眼里。”
小径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不大的平台被修整得干干净净，背靠陡峭山壁，面朝开阔的山谷。平台中央，矗立着那座形制奇特的石塔。塔身不高，仅有三层，通体由未经雕琢的灰白色山石垒砌而成，线条简洁到近乎粗粝。每一层塔檐的角落，悬挂着小小的铜铃。山风掠过，铜铃发出细碎空灵的“叮铃”声，穿透雾气，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清越，如同梵唱低吟。
塔前，朴拙的石碑上刻着：“先妣慈母吕氏静安之位”。
陵墓前的石案一尘不染，显然是寺中弟子每日擦拭的。姜晚舟将檀香点燃，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与山间雾气相融。她打开布包，取出那卷墨迹未干的《心经》，轻声念诵起来。
白枕歌站在一旁，听着她清冷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忽然注意到陵墓石壁上的浮雕 —— 并非寻常的花鸟纹样，而是无数僧人在菩提树下打坐，为首的女子身着素裙，正将一件袈裟披在冻得发抖的小沙弥身上。想来，那便是王妃了。
白枕歌望着浮雕上女子温柔的眉眼，眼前浮现出后者的一生，早在来到宁平城之前，她便听闻过不少自己这位未能谋面的婆婆的传奇事迹。
明镜住持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白枕歌身上，仿佛能穿透她的外壳，看到她内心翻涌的巨浪。“王妃娘娘在此处，得山灵护佑，梵音相伴，白施主当可宽心。”话语如同古寺晨钟，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明镜大师的眼神忽地黯淡下去，那澄澈的眸子里涌起深切的悲恸与愧疚。他深深垂下头，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佛珠，指节泛白。“王妃娘娘大慈大悲，舍身护道，此等恩德，老衲与阖寺僧众，永世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娘娘之殇……实乃我佛门，这座天下，欠殿下一个圆满。”
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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