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蒙军,或者说,在蒙军之前的,乃是数千名被铁链束缚着、如牛羊一般被蒙军驱使在前的......被俘汉人。
一瞬之间,裴还手掌紧攥,目眦欲裂。
置俘虏军民于两军阵前,此等下作手段为人不耻,向来为兵家所忌,可今时今日这丧尽天良的一招却又重现于战场之上,裴还甚至都可以认出,那些被驱赶在蒙军之间做血肉盾牌的人中,还有昔日驻守安定卫的西宁军同袍......
本是同袍旧友,同根汉民,可如今生死之间,刀剑相向。
可试问如此情景之前,谁又能对自己的同胞痛下杀手,谁又能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
本已准备死战的西宁军将士胆气顿丧,他们搭箭持枪的手都有一瞬的犹豫。他们看着向自己缓缓走来的被俘同胞,看着那些人脸上痛苦而求生的神情,他们明明离自己的故国只有百步之遥,却又远得如同相隔天堑——
他们与故国之间,隔着生与死亡。
一张又一张惊惶而恐惧的面容,一双又一双无助而绝望的眼睛,他们沉重而无可奈何地向前走,而他们身后如黑云般汹汹的蒙古军队,也随之逼近城池。
是束手以待,任由蒙军在俘虏的掩护下兵临城下,还是向死而生,于绝境搏一条艰险无匹的生路?
裴还没有选择,这战场上的所有人都没有选择。
因为这就是战争。
越来越紧迫的局势之下,裴还与左军小春、右军沈嵋皆对视一眼,彼此心意心领神会。示意弓弩手搭箭的小旗在裴还的命令下高高扬起,裴还双目沉凝,他远望着步履维艰的同胞与他们身后如山般压迫而来的蒙古士兵,缓缓高举左臂——
风雪凝固,时间似乎也有那么一瞬的停滞,一切都在漂浮的未知之中,直到裴还的手掌如刀般果决落下,一声“放箭”的厉喝随之响彻战场,军令如山之下,弓弩手当即搭弓放箭,先前迟缓的万物似乎在这一刻急剧加速,千万支如流星掠空般的羽箭在天际间飞驰而去!
密密麻麻的飞箭将唯一一点星光也尽数遮掩,被驱使在军前的汉人俘虏绝望地紧闭双眼,可意料之中的痛苦并没有降临!
羽箭疾驰之间掀起的烈风拂过耳畔,与他们擦肩而过,竟径直射向他们身后的蒙古士兵!
“咻!”“噗嗤——”神臂弓所射羽箭势若千钧,竟径直穿透了蒙军铁甲,直刺入血肉之中!
只听一片惊呼与落马之声,羽箭过处蒙古士兵当即倒地一片,被俘汉人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持鞭耀武扬威的敌人霎时间断送生息,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小春与沈嵋便已率左右二军精锐轻骑疾驰而来!
“当!”“锵!”长生剑与断山剑几乎同时斩向捆缚汉族俘虏的枷锁,绝世利刃一击之下,枷锁应声而断!
铁链轰然坠落在地,禁锢希望的囚笼也应声而开,汉族俘虏望着不远处的肃州卫城池,他们的眼中终于燃起一线求生的汹汹火光!
第一个人迈开脚步,向肃州卫狂奔而去,下一瞬所有的俘虏都向家园昂首奔去,哪怕身后敌人的刀枪如影随形......
有人昂首着倒下,有人昂首着向前,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们知道回头就是死亡,而向前才有生机!
蒙古军队左右二翼开始包抄,小春与沈嵋等人也不恋战,眼见得俘虏已救,他们也当机立断,收兵回马,向原阵地奔赴而去。
俘虏奔逃四散,那号称最灵活迅疾的蒙古骑兵却按兵不动,苏赫巴鲁暗金色的、如同隐藏在夜色之中獠牙毕露的猛虎一般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战局——
那跑得最快的汉人已经临近裴还的中军阵地,拒马木、陷马坑在毫无章法的踩踏之下已黔驴技穷,中军可谓毫无破绽的战阵终究还是为逃回的俘虏让开一条通往肃州卫内的生路,肃州卫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露出一道容纳逃出生天者的缝隙......
一切都在变得无序,而这一切都恰恰为苏赫巴鲁酝酿出一个绝佳的时机——
就是现在!
蒙古军队的战鼓突然奏响,方才还藏锋的轻重骑兵终于在此刻显露真章!
“哗啦!”“轰隆——”铁甲摇动,马蹄震地,不过瞬息之间,蒙古重骑已列成重山阵,而轻骑分列两侧,只待为对手布下天罗地网!
“进军,攻城!!!”苏赫巴鲁一声暴喝,蒙军重骑当即列阵纵马而去。
一边是如群山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的蒙古重骑,一边是被奔逃同胞冲散,还未恢复阵型的汉军步兵......
怪不得。小春紧盯着蒙古士兵层层保护之中的苏赫巴鲁,不仅握紧了手中的长生剑。
怪不得要俘虏汉人列在军前,小春本以为苏赫巴鲁是要借此来打压汉军气势,却不想他的意图还要更加险恶百倍!
他原是料定裴还定会救下俘虏,而这些求生的俘虏必定会竭尽全力谋求一条生路,奔命途中,汉军的防备也随之散乱,而蒙军则趁此机会集中力量一举功成!
好险恶的手段、好歹毒的用心!
兵者诡道,这瞬息万变的边疆战场远比小春料想的还要危险。
蒙古重骑沉沉压来,裴还身先士卒,率勉强重整阵型的中军先锋持重盾以挡!层叠交错的长矛直指来者,一尊又一尊身躯连为血肉之墙——
“唰!”“刺啦!”“砰!”
三足乌如流星击向重盾,凛凛长矛穿透铁甲直刺入马与人的身躯,蒙古重骑如深海黑浪滔滔不绝,肃州卫城墙上神臂弓箭雨亦如鲲鹏展翅,遮天蔽日......
夜晚被战火灼沸,群星经飞血蒙尘,战局危急,蒙军三次冲锋皆被西宁军竭力打退,可西宁军亦也濒临力竭......
沉沉暗夜,所有人的面容都在黑夜与火光里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你几乎分不清与你交手的究竟是敌人,还是索命的幽魂。但或许也无所谓,因为战场与地狱唯一的区别只是——地狱善恶有报,而战场众生皆苦,于是身处战场中的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未亡鬼。
夜气中弥漫着腥风血雨,小春几乎要在其中溺毙,四川战场上的窒息感卷土重来甚至较往昔更盛,他只能挥剑,不停地挥剑,他斩落身前素昧平生的仇敌,而下一瞬又有无穷无尽的敌人汹涌而来。
战局焦灼,横尸无数......苏赫巴鲁本以为能借重山阵一举拿下肃州卫,可他没有料想到这般压倒性的攻势下,西宁军竟还能苦苦支撑如此之久!
汉军伤亡惨重,可他蒙古士兵又何尝不是?重骑一波又一波的冲锋皆被打退,轻骑的包围一次又一次地被突破,这一场战争越来越久,蒙古已显疲态......
生命在流逝,时间也在流逝,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到最后连星辰也被夜色吞没,天地间沦为一滩苦难深重的黑渊死水......
这样极致而深沉的夜色后,究竟是天光乍现的黎明,还是永不天明的暗夜?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只能苦苦支撑,他们只能等——
可苏赫巴鲁已经没有耐心了,越来越焦灼的战局侵吞着他的理智,他越来越狂怒而不可抑制,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那个不可回头的抉择——
“我蒙古勇士听令!锁三足乌,列连环马,给我冲!!!”急速而狂烈的蒙古语传递到每一个冲锋的蒙古骑兵耳边,军令如山,他们没有选择!
“唰啦!”铁索摇动,环环相扣,方才还是手中武器的三足乌,转瞬间却已成了连结骑兵的长链!
重山阵,三足乌,连环马。
战至如今,蒙军已破釜沉舟!
霎时间只见道道刀光凛然,马上蒙古骑兵纷纷拔出腰侧佩刀,用刀背斩向三足乌第三段锁链——
“咔擦!”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的、整齐划一的铁索闭环之声,蒙古重骑就此相连为连环马俯冲而来,万钧之势更上层楼!
敌人势不可挡的身影在裴还等人瞳孔中不断逼近放大,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相反,取而代之的竟是水落石出的凿凿决心!
“弓弩手准备——放箭!”裴还一声令下,手持神臂弓的弓弩手纷纷举箭,瞄准了汹汹奔来的蒙古连环马——
不,他们瞄准的不是蒙古骑兵亦或他们身下的马匹,那凛凛锋镝对准的乃是敌人脚下的土地!
裴还、小春、沈嵋、西宁军......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来不及解释,弓弩手手中羽箭便已离弦而去,千支飞箭如暴雨梨花、钢鸿利羽,直直射向连环马身前一尺的土地!
“噗嗤!”“砰!”就当尖锐的箭头没入土地的那一刹那,一直掩埋在地下的木桶应声而裂,盛在其中的液体在强压之下喷薄而出,水无常形,遇强则强,只见那道道水花如地底惊雷一般惊开其上封尘的土壤,霎时间溅起数尺之高,竟将那飞驰而来的蒙古骑兵与他们之间相连的锁链浸透彻底!
常闻汉人多有奇淫巧计,其中有种诡异液体称作绿矾油,可腐蚀血肉金石,触之则如火灼身,蒙古骑兵当即一惊,可疼痛并没有传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正当敌军分神之际,一直处于守势的汉军却在此时开始动作!
裴还率中军纵马而前,沈嵋所率右军轻骑主动出击,小春所率左军也终于尽数展露锋芒!
两军对垒,以命相搏,眼见得冲锋而来的蒙古重骑就要与汉军刀兵相接——
一线刀光剑影穿透黑夜,裴还手中穿云枪高举直刺,沈嵋手中断山剑凛然横劈,而小春一个翻腕,他荡开身前阻挡的蒙古骑兵,以最决绝不可阻挡之势,挥舞长生剑斩向蒙军骑兵相连的铁链!
“刺啦——”削铁如泥的利刃并没有斩断铁链,而是以剑身与铁链密不可分地摩擦,同样是刚硬不可摧折的事物相撞相斗,势均力敌的争锋之中,几点火星溅起,如点点萤火漂浮于夜空之中——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放慢到临近永恒,远处地平线上方最深沉的夜色已翻越极点,即将走向既定的衰亡,一线黎明天光隐隐露出微渺的边缘;战场之中,所有人都面目狰狞,声嘶力竭,他们的表情凝固在最扭曲的程度,而他们手中的刀剑只差一寸便要刺进敌人的血肉......
血珠点点停滞半空,尘埃四起如云障目,而小春长生剑与三足乌摩擦而生的点点火光,正在以极其缓慢却又清晰的速度,溅向无穷无尽的铁链。冥冥之中,火光如生羽翼,它正在奔赴命运,它知道自己将要去往更热烈的地方——
“哗啦——轰隆!”
一线光明撕裂黑暗,一星火光霎时燎原,那先前埋在地下后又飞溅的液体不是绿矾油,而是酒,一点即燃的烈酒!!!
于是火星急速膨胀,仿佛停滞的时间却又在这一瞬加倍前行,在烈酒与夜风的鼓动之下,这燃烧的火种顺着蒙古骑兵相连不可分离的铁链,霎时间烧成一条冲天的汹汹火龙!!!
腾起数丈之高的火光映照在小春幽深的眼里,火与黑夜之间,他持剑而立,无往不胜。
就在小春挥剑之时,裴还与沈嵋也同时动作,霎时间蒙军的连环马已湮没于一片火海之中。
天翻地覆,局势轮转,只在一息之间......苏赫巴鲁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尚还沉浸在震惊与失神之中,可这眨眼间生死立判的局势不可能再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
连环马湮没于火海之中,惊慌逃窜的马匹与被烈火灼烧的骑兵已然失去方向,有的就在火海中草草葬身,有的却垂死挣扎,竟在惶恐之间调转方向,反而挡住了身后蒙古步兵的进攻!
乱了,一切都乱了。这场打乱一切的火,已经使蒙军方寸尽失,溃不成军。
天时地利人和,这进攻的良机,汉军不可能错过!
裴还中军步步紧逼,蒙军溃散四奔,而小春与沈嵋左右翼合围包抄,将败兵也揽入网下!
汉军的攻势步步紧逼,苏赫巴鲁徒劳地看着这扭转的局势,一瞬之间竟头脑空白,束手无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靠近,骑兵溃散,步兵败退,就连护在他身周的亲卫竟也渐显颓势!
裴还锐气尽显,沈嵋势不可挡,而小春跃众而出,直取敌军首脑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只见那未曾谋面的汉族青年持剑纵马而来,他身后是万丈火光,他身前是一线冲破黑暗的黎明,他闯入万军围中却如入无人之境,他挥舞着手中如雪长刃,而剑刃一线血红刺痛着苏赫巴鲁干涸的双眼——
小春双目凛然决绝,他向苏赫巴鲁挥出那势不可挡的一剑——
“唰!”“刺啦!”
最后一刻,一名亲卫推开苏赫巴鲁,将他推离致命的边缘。
可疼痛还是如期而至,在短暂的、没有知觉的麻木后,一股磅礴的、如山洪般汹涌跌宕、几乎一瞬间令苏赫巴鲁头脑一片空白的剧烈疼痛席卷而来,在苏赫巴鲁每一寸骨血之中疯狂叫嚣!
“啊!!!”一声惨叫划破苍穹,苏赫巴鲁满身鲜血,他颤抖着仅剩的一只手,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断臂伤口!
这位素有凶虎之名的蒙古亲王,此刻已与病猫无异,他的脚下是自己完整的左臂,而他所率领的四万大军也已节节败退。
他完完全全地败了,这个最高傲的人,在这场自以为必胜的战役里,功亏一篑。
苏赫巴鲁已无力指挥,他身侧副将不由得承担起指挥之职,只他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撤退。
“撤退、撤退!”号角再也不复来时的激昂,而是以一种最狼狈萧瑟的声音收场,来时如黑潮汹涌的蒙古大军,此时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下也如潮水退却,他们想要撤退,可天不假时,他们的身后却又在此刻突然传来一阵撼天动地的马蹄声!
“咚、咚、咚——”
如雷震地,如海啸天。
这是蒙古迟来的援兵,还是——
一面西宁军的军旗迎风招展,众多熟悉的身影跃入天光之中,小春抬眼望去,却见两个极为熟悉的人影映入眼中——
狄浊,和庄生。
“回禀将军,调虎离山,安定卫亦也收复!”副将庄生双目炯炯,他抬手拂去满面血渍尘土,手中红缨枪烈烈风起,“末将与狄先生奉命率军夹击敌军,还请将军示下!”
小春猛地回头望向裴还,而裴还此刻沐浴天光之下,锋芒毕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两日前狄浊与庄生双双不见,裴还对外声称这二人去后方接应粮草,原来竟是奉裴还之命奔赴安定卫,趁蒙军从安定卫调兵攻打肃州卫,防守薄弱之际,一举出兵,重夺安定卫!
好个裴还,好个将帅之才!
战场之中,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裴还一言之间,而裴还双目凝郁,沉声下令——
“众将听令,合歼敌军——”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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