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夜宴到最后,众人也都醉了七分。
裴百岁更是醉得不成样子,他满脸通红地、眼巴巴地望着裴还,望啊望啊,就这样看了半晌,而后突然汪了一眼的泪,“吱哇”一声抱住了裴还的腰,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推也推不开,嘴里头还嘟嘟囔囔地叫着:“爹——爹啊!”
裴还海量,是个难得的清醒的人,他被裴百岁这一声“爹”叫得无可奈何,但是喝醉了酒的裴百岁力气大得出奇,推又推不开,便只能轻叹一声,由着裴百岁撒泼。
裴百岁一边叫“爹”,一边蹭了裴还一身的鼻涕眼泪,待蹭干净了,裴百岁又迷迷糊糊地转了转头,望着身边的小春,眨巴着眼盯着小春看。
小春被他看得有些起鸡皮疙瘩,于是不动声色地准备往旁边挪了一寸,还没等小春动作呢,裴百岁便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松开了抱着裴还的手,跟个小狗似的扑到了小春怀里,眼泪汪汪、真情实意、气沉丹田、震天动地地喊了声——
“娘!”
此声一出,小春真是满脸黑线,他一边万分嫌弃地用手推着裴百岁的头,一边色厉内荏无可奈何地骂着:“裴百岁你睁开眼睛看看,谁是你娘?!”
众人都被裴百岁这一出逗得乐不可支,一边的花在衣犹嫌不够,只见他眨了眨泛着醉意的青眸,伸手摸了摸裴百岁的头,柔声哄骗小孩道:“裴百岁,来,叫我声爹——”
小春都被这一大一小磨得没气性了,好在这一场夜宴终至尾声,小春同裴还连忙一起将这满场喝醉了的人都送回了营帐,直到月亮都快西沉、天边都亮了一线了,二人才终于安静地歇了歇。
裴还刚把裴百岁哄了回去,这下累得彻底坐在了地上,长舒了口气道:“这一群人太能闹腾,辛苦大人了。”
“侯爷客气。”小春也是好不容易才安顿好花在衣,他干脆也坐到了裴还身边。
裴还笑道:“大人唤我名字就好。”
小春瞥他一眼,嘴角似有笑意:“礼尚往来,不如便以姓名相称。”
裴还怔了一瞬,他张了张口,吐字间却又有些莫名的踟蹰,他似乎是做了很难以言说的一番准备,才终于缓缓叫出了小春的名字:“......小春。”
小春眨了眨眼,权当回应:“裴还。”
“方才众人都说了心愿,可你却没说。”小春看着裴还,“是不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裴还微微低下头来,“只是怕扰了大家兴致而已。”
“我......能问问吗?”小春有些犹豫地道。
“可以。”裴还轻笑一声,他回答得果决,“但做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心愿。”
“成交。”小春笑道。
裴还静坐片刻,他仰头望了望满天繁星点点,似是在想该怎样开口。什么样的言语似乎都不够恰当,裴还最终取下了腰间的木牌,以木牌作为一个心愿的开端——
“西宁军将士皆备有名牌,这便是我的名牌。”裴还将自己的名牌递给了小春,小春接了过来,“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每逢有人战死,战后便以名牌认人。清扫战场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收集这些名牌,这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名牌会被运往凉州卫。因为凉州卫城中有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苍天古树,你若见过便再也忘不了,它的虬根枝叶磅礴得仿佛无穷无尽,就像生命,像这些前赴后继着消逝的人。”
“收集起来的名牌都会被挂到那株古树上,没人知道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更没有人数得清那株树上究竟挂了多少块名牌......”裴还笑得苦涩,事实上他已满目凄哀,“我曾经尝试着去数,最后发现这跟想要数清天上的星星一般荒谬。边关战事从无终结,没人知道多少异乡人埋骨于此.......”
“我父亲的名牌也挂在那株古树上。永熙十九年,蒙古遭逢雪灾牛羊尽死,为求生而南下侵掠,我的父亲就战死在那场战争中。”裴还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他话语中细微的颤抖还是暴露了这经年不灭的沉疴,“自此之后,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报仇。”
“为我的父亲报仇,为死在蒙古铁骑下的将士与百姓报仇,为我自己报仇。那时候,叫蒙古血债血偿便是我唯一的心愿。”裴还垂下眼眸,“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练武、读兵书,我十八岁后的每一天都与战场息息相关,终于、终于......六年后,永熙二十五年,我率西宁军北上,经此一役,我亲手斩杀了当年杀死我父亲的蒙古可汗,而蒙古十八部也再次分裂......”
从此之后,瓦剌部托木儿与鞑靼部巴图争夺蒙古可汗之位,直到近年托木儿再次统一蒙古十八部,再起边衅。
“你报了仇,岂不是得偿所愿?”小春道。
裴还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沉重无比地否认道:“不。”
“事实是,我手刃了我的仇敌,而我又成为了他人的仇敌......我在这里待了十二年,我看着先辈与后来者前赴后继,有的时候是蒙古南下侵掠,一如今日,有的时候却是大齐主动出兵蒙古,意图使蒙古彻底臣服......冤冤相报,纠缠不休,可这么多年的两族战火,究竟让我们得到了什么......”
号称“彪炳千秋”的圣明皇帝好大喜功,而窥伺天下之王的野心可汗穷兵黩武,荣耀、野心、权力、仇恨......这些飘渺的事物共同沦为战争的燃料,然而战争的火海又究竟带来了什么——
“无数人死于战火,无数人背井离乡,无数城池毁于一旦......”裴还只觉得悲哀,“除了流离、痛苦、仇恨与死亡,我们什么也没得到......”
没有胜者,从来没有。
“而我唯一从战争中看到的、实质的东西,小春,你知道是什么吗?”裴还问着小春,但他更像是在自问自答,“是那株古树上的名牌。”
“越来越多的、几乎要穷尽古树枝桠的名牌,若战火与仇恨再无终结,总有一日那树上的名牌会多过树叶,或许一阵风来,响起的不是叶动鸣声,而是呜咽与嚎啕,于是死多过生而毁灭多过希望......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裴还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将自己的心愿托盘而出:“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只有这一个答案——”
“和平。”裴还沉重而坚决地说道,“我希望有一天,两族之间再无战火,我希望边关互市的喧嚣可以取代战场的厮杀,我希望有一天两族的平民不会再死于上位者发动的战争,我希望那株古树不要再多哪怕一块名牌......”
“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他是一个将军,大齐的将军,他本应以战争为业,他不该有这样的立场。而在今天,裴还终于将深藏已久的心愿全盘说出,他如释重负。
“我的母亲说,父亲之所以给我起名为‘还’,其意为刀头知还,我想,这或许也是父亲的心愿吧。”裴还终于说了,他静坐沉思良久,才终于从心绪中抽离,他掩饰地笑了笑,转而问着小春,“我说完了,该你了。”
“我的心愿。”小春凝视着前方的夜色,路途都隐没在黑夜里,小春看不清前路,“我没有你与沈嵋、狄浊他们那样大的心愿,我的心愿只为我自己。”
“好好活。”小春说得很轻、很慢,“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好好活。”
“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裴还问道。
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吗......
小春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是得到了,还是没有得到?是得到了但失去了,亦或是得到了但已不是想要的东西了,还是**变得无穷无尽,于是再也没有满足可言?
“我不知道。”小春真的不知道,“我好像得到了很多,但却又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我真心以待的,却又都如流沙转瞬即逝......就像是一条一去不回的河,河水漫过掌心而又奔赴远方,只这一瞬,或许也算得到吗?”
寂静的夜里,裴还给不了回答,在这亘久世间如蜉蝣朝生暮死的任何一个人都给不了回答。
人间万般哀乐事,一如长江东逝不回头。
细看来,天地间,何事又何尝不是一瞬呢......
裴还张了张口,却又哑口无言,他竟莫名地觉得孤独。
因为这个问题太过寂寥,像是凡人对明月发问,那俯仰千年的明月却已无数次见过相同地方、听过相同问题,而人世更迭已万轮。
可幸好,幸好小春还在他的身边,幸好这孤独之中,他们彼此还可以作伴。
“若得一瞬,便珍惜一瞬,或许也不算辜负。”裴还轻道。
小春沉默着,寂静的夜包裹着他所有的彷徨与怯懦,他思索了很多,到最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而他身边唯一发出声响的只有流淌的夜风。
这是一个很静、很静的长夜。
......
两日后,蒙古与大齐北方中部边界,宁夏卫八十里外蒙军驻地。
西方的肃州卫长夜寂静,而此处却是灯火扑朔、阵阵喧嚣。
“回禀王爷,您的兄长苏赫巴鲁亲王,他......”亲卫有一瞬的语滞,他将姿态放得更加惶恐,“他所率西线部众......惨败。”
“废物。”托木儿之弟,乌恩其亲王神色冷漠而嘲讽地咒骂一声,“这样简单的事交给他,竟也做不好,亏他还是本王的兄长。”
“大汗收到战报了吗?”乌恩其问道。
“信使快马加鞭,估计明日便能送抵大汗手中。”亲卫回道。
乌恩其点了点头:“他虽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到底还有些用处,大汗必会叫他再攻西线,不得后退......哼,本想叫他在西线突破,襄助我与大汗,谁知他还是败于裴还之手。”
“任他西线成败与否,到底是能牵制西宁军兵力,我们也少些后顾之忧。苏赫巴鲁不成气候,如今该是我们主宰战场了。”乌恩其目视前方,他的眼中尽是狂热,“宁夏卫——我要我们明晚在那里举办庆功宴!”
那双狐狸一般狡诈、狼狈一般凶恶的眼睛微微弯起,乌恩其残忍地笑着,拔出了身侧宝剑,直指前方:“随本王出兵,一举夺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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