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师。
宫门轰然而开,一匹竭力狂奔的快马飞驰于道,马上的信使已全然顾不得宫规森严,他甚至还再次扬鞭,在宫道上如流星疾驰而过。
临时组建的军机堂外,三日滴水未进的信使终于将这封无比危急的战报送达,名义上身负监国之责的太子李谛亲启战报,展信阅之——
“蒙古大军五万攻宁夏卫,镇破,大军南下。”
“嘎吱——”李谛眉头紧锁,手掌紧攥,这封战报也在他手中沦为一团废纸。
“殿下,敢问战报所来何事?”一旁的傅东海已按捺不住,他扬声问道。
李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沉声道:“蒙军五万从中部进攻宁夏卫,宁夏卫破,蒙军南下,似要进逼秦晋之地!”
此话一出,傅东海神色骤然凝重,堂中的三皇子李不孤亦也惊骇,而垂帘预事的湘贵妃晏花时,也不由得紧攥珠帘。
“如今关西战事稍平,却未料宁夏战火又起,南方援兵本要支援关西,本王欲调此兵驰援宁夏。”李谛当机立断,顿时便要草拟诏令,可傅东海却在此时开口道:“殿下,臣以为可调关西之兵,即刻驰援宁夏,两地临近,调兵速快,可解燃眉之急。”
“关西虽胜,可尚还有三万蒙古精兵虎视眈眈,调关西之兵驰援宁夏,何异于捉襟见肘?且南方援兵不日将达,何必再劳师动众,使关西之兵疲于奔命?”李谛回绝。
“国事当前,殿下是以国为重,还是以某人安危为重?”傅东海一番话说得尖锐,分明是直指李谛为小春在关西,才不欲调关西之兵,置关西于危险之境。
“本王自然是在谈国事,督主以一己之心揣度,本王愧不敢当。”傅东海字字句句不留情面,李谛自然也与他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可中部蒙军势胜,南方援军不熟悉北方风物,一时战力恐受抑制,怕只怕......”一直在旁沉默的李不孤终于在此时开口,他满面凝重,“怕只怕蒙军趁势一再攻城,若是南下深入我朝腹地,我军自可将其打退,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若是敌军转而东进,转入山西,到那时恐京师危矣!”
“皇弟未免杞人忧天,宁夏卫虽入敌手,可我朝援军一至,蒙军攻势当即便受抑制,又岂能容他肖想我山西重镇?”李谛仍要反驳,可珠帘后的晏花时却终于出言打断了李谛的言之凿凿:“本宫以为,山西重地确有近忧远虑,三皇子所言不虚,殿下何不细思。”
大齐一朝,后宫中人本不该干预政事,可晏花时参政之权乃是永熙帝短暂清醒时亲口授予,连李谛也置喙不得。
倘若反驳,便是违抗皇命,这样的罪名,李谛还担不得。
“可倘若关西兵力东调,蒙古大军再犯又当如何,恐那时受两面夹击,国土更是危矣!”李谛仍想不从,可晏花时没有再给他机会:“八千,调关西八千精兵即刻驰援宁夏,圣上亲授本宫协理国事之权,本宫不得不鞠躬尽瘁,殿下以为如何?”
晏花时这番话,分明是拿永熙帝来压李谛!
李谛彻底冷下来的目光直直射向那重重珠帘,晏花时也透过那珠帘的间隙,与李谛分毫不让地对视争锋。
这一番无形的交手,终于还是李谛稍逊一筹。
手掌紧攥,终究还是只得松开,皇权威压下,纵是太子李谛也不得不从。
“既如此,便依娘娘所言。”李谛心怀不忿,“只是若耽误国事,本王担不起这样的罪过。”
“本宫所做决定,后果皆由本宫一力承担。”晏花时果断决绝。
“只怕这后果您承担不起。”李谛嗤笑一声。
“承担得起,承担不起,圣上自有定夺,不劳殿下费心。”晏花时神色不改,“殿下还是担心自己,快些下达诏令,莫要延误军机才是。”
话至此处,还有何回旋余地,李谛再不甘,也只能这样拟旨。
南方援军即刻驰援宁夏卫,关西西宁军调八千兵马亦驰援宁夏卫,务必收复失地。
诏令已成,李谛亲手将诏令交予信使。
信使将承载着这一封无比紧急的诏令,奔波于大齐东南西北之间,而这瞬息万变的局势,又是否给他和大齐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呢?
......
宁夏中卫。
自从驻守四川的定中军收到调兵之令始,定中军新任将军余玉龙当即领兵北上,意图驰援关西。可中途宁夏卫又落入敌手,根据监国太子李谛的诏令,余玉龙不得不调转方向,驰援正处于战争前沿的宁夏中卫。
这日,经过日夜艰苦跋涉,余玉龙终于率定中军两万兵马赴抵宁夏中卫。
宁夏中卫城门轰然而开,余玉龙率军纵马奔入城中。
“哗啦——”铁甲如山摇,余玉龙翻身下马,向驻守宁夏中卫的北屏军将军何正安拱手见礼道:“末将定中军余玉龙,特奉京师王命,驰援宁夏。”
何正安此人观其面容,倒是颇有大将风度,身为老将,面对余玉龙这样一个新被提拔的将领,他也能做到亲切有度,叫人不由得心生好感:“都是为国效力,余将军辛苦。战局紧迫,事不宜迟,还请至战帐共商战策。”
余玉龙欣然跟随,何正安含笑领路。
只是在转身的那一刹那,何正安面上的笑脸顿时全无,而那双看似亲切的眼中,正闪烁着莫名的精光。
主将战帐。
“局势便是如此,这乌恩其用兵狡诈,诡计多端,实是可恶。我以为唯有引蛇出洞,才能将其一网打尽。”何正安神色凛然道。
“何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定中军从正面吸引蒙军主力,而北屏军则从两翼突袭,呈左右包围之势?”余玉龙明白何正安的意思,只是他语气尚有些犹豫,“为国效力本是不可推脱,只是我定中军不熟悉宁夏山川地形,不知能否当得主力之任。”
何正安笑着拍了拍余玉龙的肩,说道:“余将军自谦了,谁人不知定中军在余将军统帅下战力与日俱增,可为天下将士表率,哪里来的不可胜任之说呢。再者,我手下北屏军近日来连日征战,已显疲态,若忝为主力,恐延误战局,这等罪责你我都不能承担啊......”
“既然皇命令你我二人相协相助,还望余将军以国事为重啊。”
一番话好的坏的都叫他说了,余玉龙再推脱,倒成了延误军机,败坏战局了。
“定中军乃卫国之军,自然是为大齐鞠躬尽瘁。”余玉龙领了职责,“既然分共已定,咱们还是再商讨商讨战策细节吧,何将军。”
“自然,自然。”何正安面上笑容愈深,那张伪作的笑脸下,又是怎样一副得逞的神情呢?
余玉龙议事完后,与何正安告辞,回了自己的营帐。何正安望着余玉龙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逝在何正安的视野中,何正安才彻底露出了真面目,满是算计地冷笑一声。
“余玉龙,什么初出茅庐的小辈,竟也同我在一个位子上。”何正安神色轻蔑,“自以为攀上了那西厂提督,官运便亨通了,真是痴心妄想。”
“将军,您让他做主力,莫非是想......”何正安身边亲兵低声耳语,而何正安再不伪装:“他不是号称御兵有方吗,那便让他做这个主力,乌恩其所率的蒙古大军可不好对付。等着吧——他若能与蒙古大军旗鼓相当,那也算他走运,咱们待到好时机便尽收渔翁之利,若是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挡不得那蒙古大军,这罪名也由他一人承担。”
“千算万算,这火烧不到咱们北屏军身上,这罪也归不到我何正安的头上,至于那功劳吗——没功便也罢了,若是有,若是他余玉龙想据为己有,我也能让他一点一点吐出来。”何正安算计得倒好,他眼角眉梢尽是得意洋洋。
国之悲哀,养出了这么个食民膏血而卑鄙无耻的大将军。
“将军远虑,只是......”亲兵有些踌躇,“只是乌恩其素来狡诈,倘若战局溃败,岂不是、岂不是......有负皇恩?”
“败又能败到哪儿去?最多不过丢个宁夏中卫而已。那蒙军也不过是个纸老虎,一时威风而已,时间长了,便都漏气了。莫要在这里杞人忧天罢。”何正安瞥了那亲卫一眼,亲兵当即噤声,低下头来,再不敢言。
“余将军啊,余将军——”何正安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分外讥讽的笑来,“便祝你好运吧。马到功成,切莫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哈哈哈——”
......
宁夏中卫前,蒙汉激战。
浓重的、犹如汹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的腥风血雨,将余玉龙无数次淹没,而他又无数次从死亡的边缘抽离,在这修罗炼狱一般的战场上苟延残喘。
从天明至黑夜,这一场大战三进□□,最终双方相持近三个时辰,仍不分胜负!
精疲力竭,无论是余玉龙,还是他手下的定中军将士,所有人只觉得精疲力竭。衣衫与盔甲被血液浸透,滑腻的血几乎凝固在刀柄上,他们连兵器都要拿不稳。有那么一瞬,余玉龙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要在这喧嚣到催人疯魔的战场上窒息——
“北屏军呢?!狼烟燃了又灭灭了又点,两侧包抄的北屏军又在哪里?!”余玉龙双目血红地吼道,可负责传令的将士又岂知晓:“将军,我......我不知啊......”
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被余玉龙呕出,生死关头,余玉龙不得不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平复着怒极的心绪。
战局瞬息万变,与汉军相持已久的蒙军似乎也渐显疲态,他们终于开始撤退!
余玉龙双目怒睁,他看着蒙军的撤退,却没有放松一分一毫,他只是眉头紧皱。
明明是相持的战局,只要再坚持一个时辰宁夏中卫必破无疑,为何蒙军会在此时撤退,这无异于将战果拱手让人......
瞬息之间,余玉龙的心思千回百转,他目光陡然一厉,正要扬声下令“不得追击”,可就在他出声之前,那一直躲在背后的北屏军却在此时出动了!
“蒙军溃败,已丢盔弃甲,正是全歼时机!”何正安纵马而前,他背后北屏军军旗在风中猎猎,“北屏军将士,随我追击敌军,一举制敌!”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好一番威风凛凛的做派,尚未经过战火洗礼、威风得如同出猎一般的北屏军绕过伤痕累累的定中军将士,径直向撤退的蒙军追去!
“不行,回来!回来!!!”余玉龙声嘶力竭,他竭力向前奔去,想要阻止何正安追击的步伐,可他的声音被埋没于战场废墟,他再怎么竭力奔走,也追不上那个邀功心切的大将军。
“这是......这是圈套!”余玉龙心神俱疲,“回来......”
可惜何正安听不见余玉龙的忠告,他甚至还纵马扬鞭,加速向佯装撤退的蒙军冲去!
在他眼里,前方便是赫赫战功,是他进一步升迁的跳板。
你让他怎么能慢的下来?
蒙军之中,操纵一切的乌恩其弯唇一笑,撤退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相反他甚至露出了见鱼儿上钩的神情
宁夏中卫越来越远,离乌恩其定好的计划实现也越来越近——
就是现在!
“喑——”一阵轰鸣马嘶,撤退的蒙古大军就此停下,乌恩其调转方向,遥遥望着越来越近的北屏军。
一抹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掠过何正安的心头,他这时才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他正想停下脚步,可乌恩其没有给他机会。
“轰隆!”马蹄震地,铁甲动摇,等候已久的蒙军两翼包抄而来!
如同敞开的口袋露出缺口,引诱敌军深入,而当北屏军进入罗网中时,乌恩其也终于收紧了口袋!
何正安瞳孔骤缩,而万军之中的乌恩其扬唇一笑。
“杀光他们。”乌恩其笑道。
......
永熙三十一年三月,蒙古亲王乌恩其率军大败汉军,宁夏中卫落于敌手,汉军疾退五百里,大齐中部疆土岌岌可危。
京师震怒,一日之间连发三道八百里加急军令,命各路军驰援中线战场。
而裴还与小春所领西线,亦收到调兵之令。
安定卫主将战帐。
“京师命西宁军急调八千精兵支援中线,皇命不可违,我等......不得不从。”裴还沉声道。
“可苏赫巴鲁虽断一臂,却不致命,斥候探到苏赫巴鲁所率蒙军近日有所异动,疑似要重振旗鼓,再攻关西七卫。”沈嵋眉头紧锁,“关西兵力较苏赫巴鲁军本就不足,如今再调,恐怕关西也要处于危急之中。”
“军令如山,若不调兵便是抗旨。”小春摇了摇头,“只能如此。”
众人商讨之间,一直在旁沉默的狄浊却仿佛在深思着什么,他突然开口打断了众人:“苏赫巴鲁在关西,乌恩其在中部,他们都是托木儿的左膀右臂......我只担心,托木儿又在哪里?”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
是啊,苏赫巴鲁与乌恩其都展露锋芒,步步紧逼,可那个最热衷于争权夺利、野心勃勃的蒙古大汗呢?他在这场战争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个霎时间令人胆战心惊的致命的问题,响彻每个人的心头,而那问题的主角却听不见这恐惧的心声——
断臂的猛虎愈发凶戾狂躁,鲜血更加激发了他的凶性,苏赫巴鲁正在关西一带磨刀霍霍;
诡诈的狐狸得意洋洋,罗网憧憧欲盖弥彰,乌恩其下令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南下推进中线,阻截援兵,一路转而东进,直攻山西大同重镇;
而那一直盘旋于苍穹,居高临下俯视着战局全貌的苍鹰,终于以无比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决胜的良机,他正果决而残忍地向毫无知觉的猎物俯冲而去——
辽东大地之上,潜伏已久的托木儿终于率五万精兵、九千怯薛军星夜兼程,他要跨越那祖祖辈辈从未跨越过的长城关隘,他要奔赴逐鹿中原的起点,成为天下之王的最关键一步就在马蹄之下,目光之前!
长城,古北口,直逼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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