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卫破,城中百姓被迫离乡,裴还率西宁军主力牵制敌军,掩护百姓撤离,而一众军中后勤与老弱残兵则随行协助百姓。
浩浩荡荡的撤离队伍翻山越岭,裴百岁与王大壮亦在其中。
“老伯,我帮您推。”这些百姓中多的是老幼妇孺,裴百岁见不得那头发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推着行囊,他当即走上前去接过了老人手里的木车。
“多谢你,孩子......”老人连声道着谢,他皱纹密布的崎岖面上似有依稀泪痕。白发苍苍之年,却因战火背井离乡,他怎能不哀愁伤悲呢?
“您别伤心,将军一定会收复凉州城的,您会回家的。”裴百岁试图安慰老人,可老人只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他已这般年岁了,且不论这漂泊路上百般艰辛,就算凉州城能够收复,他这么一个耆耋之人,还能再活着回到故土吗......
老人没有再说话了,裴百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也在伤心,为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伤心,为家国而忧思。
可不久之后,后方的百姓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喧嚣伴随着吵闹,似乎还夹杂着那么一两声哽咽与嚎啕,裴百岁循声望去,连忙穿过层层人群,走到了那喧闹的源头。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裴百岁有些焦急地问道。
只见那人群中心,一对风尘满面的夫妻正心焦不已,那妻子急得泪流满面,丈夫也连声哀叹捶胸顿足,他们一时根本说不出条理清晰的话来,还是周遭的人替他们说的:“他们的孩子走丢了,方才还好好地跟在身边,一转眼的功夫,便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哎,真是可怜呐,那小娃娃才三岁,我瞧着颇为机灵可爱呢!”
“这深山野岭的,能走到哪里去呢,做爹娘的也真是的,怎么不看好孩子......”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孩子!”
“那孩子有没有丢下什么东西?快找一找,至少找到他走的方向!”裴百岁也着急起来,恰在此时,一个人嚷了起来:“你们瞧!这个布娃娃是不是那孩子的?”
众人忙顺着那人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旧的、有些褪色的布娃娃正静静地躺在树林之中。那树林中正有一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
“是我孩子的布娃娃!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布娃娃......”那孩子的娘止不住眼泪,她伤心哽咽得几乎肝肠寸断,裴百岁望着她的神情,只觉得万分不忍。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曾经也有这样一位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痛哭流涕。
多年前蒙古骑兵侵略,弟弟死于贼寇刀下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哭......
“您别伤心......”裴百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握紧了拳头,望着那对伤心欲绝的父母,“我帮你们去找孩子!”
“裴百岁!恁还是个小娃娃,恁去找什么孩子?!”王大壮也循声而来,他骤然间听见裴百岁这一句承诺,骇得几乎要拿不稳手中的锅铲。
“我得去!”裴百岁无比坚定这个选择,“蒙古大军就要来了,这些百姓必须向前走,他们不能留在这里,可我们也不能任由这个孩子自生自灭!我去找他,你们先走,我找到了就将他带回来与你们汇合。大壮叔,你别担心,将军教过我怎么识别方向,我长大了,我......”
裴百岁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王大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恁长大什么了?恁才十四岁!”
“可我必须去!”裴百岁彻底转过身去,他径直向那条林中小径走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恁站住!裴百岁!”王大壮大喊几声,可裴百岁没应,眼见着裴百岁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丛林之中,王大壮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迈步跟了过去。
......
天色渐沉,愈行愈远。
“大壮叔,你不用跟来的。”裴百岁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王大壮,有些感动,又有些心虚。
“俺不看着恁,恁要飞天上去嘞!长大了胆子也大了,就要学人家当英雄了是吧?还学会看方向了,恁倒是分个南北给俺开开眼呢!”王大壮是又急又忧,连声的没好气。裴百岁讪讪挠了挠头,眼神飘忽道:“将军是教过我的,他说可以看叶子、年轮还有树下的草,还有什么来着,我想想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大壮师傅当即要恨铁不成钢地给裴百岁一个爆栗,但裴百岁忽地耳尖一动!
“等一下大壮叔!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了......”裴百岁集中精神细细分辨,丛林安静,因此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分明——
“呜......呜......”很细弱的声音,像是与母亲走失的小羊小鹿,或是在这森林中迷途的孩子!
裴百岁双目骤然一亮,他仔细辨认着声音的方位,终于听出了声音的大概来源,他兴奋地指着丛林中的某一处:“好像就是这个方向!那个走失的孩子一定在那里!”
裴百岁心下欣喜,王大壮也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循着声音在林中仔细寻找,终于在一处草丛中找到了双手抱膝、低头垂泪的孩子!
“呼——”裴百岁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轻轻蹲了下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背,那孩子陡然一惊,裴百岁却轻声安慰道:“别害怕,我们是带你回去和爹娘团聚的人,你很快就能见着你的爹娘了......”
那孩子怯怯地抬起头来,似是不信任裴百岁他们,裴百岁这才想起来那个布娃娃,他连忙从袖中拿出布娃娃,放到了孩子怀里:“你瞧,这是你的布娃娃,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吧。”
熟悉的玩具出现在眼前,孩子这才安下心来,他委屈巴巴地抽噎着,却终于伸手拉住了裴百岁的手:“哥哥,我想我爹娘了......可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没关系,跟着哥哥走。”裴百岁握紧了孩子的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带你回家。”
终于寻到了孩子,孩子也平安无恙,裴百岁与王大壮心里的石头都落了下来,就在他们要带孩子原路返回的时候,一阵马蹄踏叶之声却从不远处传来!
或许被迷途羔羊吸引的不仅仅只有救援者,还有四处觅食的狼群......
王大壮忙一把抓住裴百岁的手臂,带着裴百岁和孩子不动声色地躲在了草丛之中。裴百岁一边对孩子比了个“嘘”的手势,一边轻悄悄地拨开枝叶,从缝隙中向外看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铁甲摇动的声音也响彻山林,数星火光在林中飘忽,像是游荡的鬼火,渐渐在深沉夜色中连为诡秘的一片火海。
裴百岁屏息不敢出声,他只能拼命地压抑着喘息,看着一个又一个身着重铠的蒙古骑兵从黑暗中缓缓涌现......
这深山老林,为何会有那么多的蒙古骑兵在此?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裴百岁与王大壮惊骇之时,那领头的蒙古将领却在此时发话——
“距汉军的必经之路还有多久?”蒙古将领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裴百岁与王大壮闻声俱是一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已然超乎了他们所料。
“回......回军爷,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到青云关了。”答话的是个汉人,裴百岁转动眼珠望过去,那似乎还是个被俘的汉人。
而青云关......青云关是西宁军撤退的必经之路!
这伙蒙古军队,原是要翻越深林,在西宁军必经之路旁设伏偷袭!
怎么办......裴百岁的额角霎时间渗出密匝匝的冷汗,这个消息必须要传递给将军他们,否则西宁军死伤将不可估计!可他们要怎么绕过这众多蒙军,更何况他们身边还多了个三岁的孩童......
“呜......”裴百岁正在忧心,这孩童却好似被蒙古军队吓到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裴百岁当即一凛,立刻伸出手捂住了那孩子的嘴巴,可蒙古将领听力卓绝,即便裴百岁动作再快,那声呜咽终究还是传到了蒙古将领的耳中!
“什么声音!”蒙古将领厉喝一声,他骤然转头紧盯着裴百岁等人躲藏的丛林。
似乎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自己没有听错,丛林里一定有人!
蒙古将领微眯了眯眼,他打了个手势,手下将士当即会意,所有人当即勒缰驻马,无声无息地翻身下马,缓缓向丛林靠近。
黑暗之中,铁甲融于夜色,不断靠近的蒙古士兵像是层叠的黑浪,正一点一点地将裴百岁与王大壮侵蚀、吞没。
冷汗滑过脊背的触感使裴百岁打了个哆嗦,他仿佛听见了“咯噔、咯噔”的声音响在耳边,而下一秒他意识到,这是他牙关不由自主打战的声音。
裴百岁在害怕,他不可能不怕,蒙军在靠近,危险与死亡也将如期而至,他只能紧紧闭合双眼,拼命抱住怀中的孩子。
往昔与今日似乎在交错重叠,那个躲藏在柜中、眼睁睁看着蒙军屠戮自己的弟弟与父母的孩子,如今又在黑暗中生死未卜,或许他的命运就是如此——
但在蒙军将领将要拨开草丛前的那一刹那,裴百岁没有想那么多,他的思绪飘荡着,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他在想若这个孩子没有回去,他的父母该有多么伤心;若今天自己没有回去......将军又该有多么伤心......
裴百岁不敢想了,他知道自己再想下去,便再也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勇气握紧了匕首。裴百岁就这么摆出一副试图与蒙军将领同归于尽的架势,另一边握了握王大壮的手——
裴百岁在告诉王大壮,大壮叔,走,带着这个孩子走,将蒙军将要半路伏击西宁军的消息告诉将军,而自己则来拖住他们!
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在此刻终于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他直面着将要到来的命运,他的目光像一个英雄一样坚定!
敌人越来越近,裴百岁将匕首握得越来越紧,蒙军将领的指尖触碰上裴百岁身前的林叶,他与裴百岁之间只隔着这最后一层薄薄的障壁!
就在此刻!
裴百岁鼓足平生勇气,正要拔刀而起,可他身边忽地平地风起!
就在蒙军将领将要彻底拨开林叶的那一瞬间,一直凝望着裴百岁的王大壮骤然起身,他眷恋而不舍地最后望了裴百岁一眼,而后彻底推开了裴百岁的手,猛地向远处奔去!
“天杀的蒙古鞑子,竟还想要伏击俺们西宁军,做恁的春秋大梦吧!”蒙古将领因这突来的变故怔愣原地,可王大壮犹嫌不够显眼似的,他甚至还挑衅一般地大喊!
蒙古军队很快被激怒,他们再也没有去管躲藏在丛林中的裴百岁与孩子,而是径直向王大壮追去。
而裴百岁怔怔地望着王大壮的身影消逝在丛林之间,一滴眼泪沉默无声地缓缓流淌——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生死诀别,只在一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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