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百岁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沉默的、寂静的、漫无尽头的长夜里,他不知道哪里才有天光,他只能向前跑,紧紧地抱着那个迷途的孩子,泪流满面,跌跌撞撞。
泪水都洒在了风里,死亡似乎一直在身后追逐,裴百岁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于是他从黑夜跑到天亮,从丛林跑至悬崖,他的泪水干涸,心似乎也随之停滞,当他终于穿越了千难万险,在最后关头找到了裴还与西宁军众人,将前方有伏兵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时,裴百岁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连流泪、伤心、嚎啕的力气也没有,他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大壮叔不见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
自那之后,裴百岁一直那样安静。他时常会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出神地望向远方,他好像在等什么人,一个他明知不会归来的人。
战局越来越千钧一发了,西宁军已经退守至庄浪卫,再退西方国门便要彻底向蒙古打开,西宁军已无路可退,只能死守。
一日又一日算不尽的死伤,熟悉的人渐渐都走了,连裴还也在怀疑,怀疑有一日西宁军便要死伤殆尽,就此在世间除名。
裴还很担心裴百岁,他一开始来安慰过裴百岁,可后来裴还便没有时间了。狄浊、沈嵋他们都来劝裴百岁,告诉他向前看,可裴百岁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最后来到裴百岁身边的,是小春。
那天,裴百岁还是那样安静地坐在草垛旁,抬头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小春就是这时候来的,他刚从战场上下来,尚还带着满身的血腥气与战火的味道。
裴百岁望了一眼小春,他轻声换了句“大人”,之后便没再说话。小春似乎也很累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便沉默无声地坐在了裴百岁身边,和他一样抬起头来,望着没有天明的明天。
他们就这样一起坐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任凭时间流淌。
良久之后,小春才出声问道:“王大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春不熟悉王大壮,在小春的印象里,他总和质朴、憨厚、红烧肉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可再多的事,小春便不知道了。在这战场上,很多人都跟王大壮一样,故事都被埋没于战火中,除了那零星几个幸存的生者,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乏善可陈的生平。
还好,裴百岁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大壮叔......”裴百岁沉吟片刻,回忆往事之间,他一边水泽盈眶,一边又嘴角含笑,嬉笑怒骂种种前尘,裴百岁最后只能轻叹一声,“大壮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
裴还第一次将裴百岁带回军营,是永熙二十二年十二月,那年尚还是无名士兵的裴还领着亲人丧尽的孤儿裴百岁,穿过了疾如鹅毛的纷飞大雪,来到了他们此后九年间一直视为家的地方——凉州卫。
那时候的裴百岁尚不熟悉这里,他有些畏缩与胆怯,却又在孩童好奇心的驱使下四处探索。这一天,裴百岁又找到了军营中的一个新地方,那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很安静,没有旁人。裴百岁在杂物堆里玩闹了半天,最后精疲力竭地躺在杂物堆后,闭眼睡了过去。
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妙,就在这样一个杂乱无章的地方,就因为这简简单单、无足轻重的睡意,裴百岁与王大壮便在此结下了近十年的难得缘分。
那天,王大壮也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带着纸钱。
睡梦之间,裴百岁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与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至于王大壮说了些什么,当时的裴百岁并没有听清,后来裴百岁才知道——
“大壮叔一辈子有三个儿子,他说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总也没能如愿,于是只好拉扯着这三个儿子长大。那年蒙古动乱,朝廷征兵,大壮叔连同他的三个儿子都入了伍。参军的前一夜,大壮叔与他的孩子们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那是他们彼此之间见的最后一面。”如今的裴百岁对小春道,“大壮叔在军中总是不停地打听孩子的消息,担心他们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受伤,起初他们之间还有通信,可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书信都湮没在了战火里。”
“大壮叔最后一次收到关于孩子的消息,是......”裴百岁垂下了眼眸,停顿了一瞬,“是三封讣告......”
命运究竟有多么残酷,能让一个本能儿孙满堂的人,一息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彻彻底底,孤家寡人。
那一天,王大壮就捧着那三封讣告,任凭泪水填满他面容上的每一道褶皱。他是个最质朴的农人,他一直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直到生离死别,他也没来得及对他的孩子说一句真真切切的爱。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们之间,连告别的余地也没有。
就在那短短一天之间,王大壮一头黑发,斑白凋零。
所以裴百岁遇见王大壮的那一天,其实是王大壮孩子的祭日。
王大壮以为那里没有别人,他就对着那摇曳的火光,将自己的思念都说尽。
泪水溅落在火焰里,火光颤动一瞬,似是战栗。王大壮抬起手来,想将满脸泪水抹去,可有一个人先他一步,为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那是一个孩子的手,那样小,那样柔软。年仅五岁的裴百岁迈着腿“哒哒哒”走到王大壮的身边,伸出手来,仔仔细细地为王大壮擦着眼泪。
“你不要哭。”裴百岁说道,“我把花送给你,你别伤心。”
于是一朵无名的野花被递到王大壮的掌心,那花瓣上尚带着几滴露水,柔软而湿润的触感叫王大壮陡然一怔,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孩子。
一双历尽生死风尘的眼睛与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对视,这两个相差近五十岁的人,在此刻意外地连结在一起。
一个幼年丧亲,孤儿无助,一个老年丧子,独身在世,都不过是雨打浮萍可怜人。
可这两个无依无靠的人靠在一起,却又仿佛感受到了暖意。
就好像他们可以相互凭依,就好像他们再次获得了......爱与关怀的权利。
......
“后来大壮叔就好像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会为我做小木剑,给我编草蚂蚱,大壮叔什么都会!他还会编兔儿灯笼,扎纸老虎......边关没什么玩具,可大壮叔总是费尽心思为我做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大壮叔的手艺也是最好,军中人人都喜欢他做的饭菜,每次烧肉,大壮叔都会多给我加一大勺,他说多吃肉,好长高!”裴百岁语气越来越欣喜,越来越昂扬,他的双眼也随之不断燃起亮光,飞扬的心绪达到顶点,无可奈何的落寞与伤悲却又再次席卷了裴百岁——
越怀念往昔,越悲凉别离。
他,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大人,我好想大壮叔,真的好想他......”眼泪如河水河流,裴百岁哽咽着,“大壮叔说,他这些年也攒够了银两,等战争结束了,就要带我去江南看花灯,去京师看飞雪,还要带我吃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我还没吃到呢,他怎么、怎么就走了呢......”
小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战胜离别,除了时间。他只能默默地听着,紧握着裴百岁颤抖的肩头,试图传递掌心的温度,给予裴百岁一点点从伤悲中走出的勇气。
“我真的,还有好多话、好多事没有和他讲,可是来不及了,没有说完的话,就这样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多日的、用以保护自己的麻木终于被打破,情绪与泪水都在此刻决堤,裴百岁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思念与悲伤,“我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有一面......一面也好......”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大壮叔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是我连累了大壮叔,我真的、我情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大壮叔的命!可是、可是......”
“这不是你的错,裴百岁。”小春打断了裴百岁,他可以任凭裴百岁痛哭流涕,但他不能让裴百岁在内疚与悔恨中绝望,“王大壮愿意用他的性命来保护你,这是因为他爱你,他把你的生命、你的喜悦、你的希望凌驾于自己的生命之上,他心甘情愿,因为他爱你。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没有资格为他悔恨!”
裴百岁缓缓抬起头来,他泪眼朦胧,而小春凝望着他的双眼,无比郑重地说道:“他也从来没有走远,只要你还记得他,他便会一直在这里——”
小春指着裴百岁的胸腔,指着他蓬勃跳动的心脏:“在你的心里。”
“死亡不是诀别,遗忘才是。”小春抬手为裴百岁拭去眼泪,他的语气轻柔却又坚定,“只要还有思念,你们就一定会再次相见。”
“哭吧,哭完之后,带上他的希望。”
......
混沌之间,王大壮觉得自己正在漂浮,他的□□似乎不再属于他,他的魂魄挣扎着要冲破躯壳。
在敌人的刀锋刺穿胸膛的那一刹那,王大壮并不觉得疼,他只是困,好困,他好想大睡一场,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听力渐渐消散,视野也逐渐模糊,可王大壮知道自己还不能闭眼,他用尽全部力气偏过头去,越过将自己彻底包围的重重敌人,望着远处,望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
真好。王大壮笑了,他笑得无比灿烂。
他终于有一次机会,一次能保护自己孩子的机会,他无比开怀,感恩上苍垂怜。
王大壮就这么凝望着远方,任凭敌人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刺穿自己的身躯,血液在飞速地流逝,王大壮再也站立不稳,他倒在了尘埃里,可这动摇不了他的目光,直到最后一刻王大壮都在含笑眺望......
血沫堵住喉咙,王大壮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他只能嚅动着双唇,无声地喃喃念道——
百岁啊......
多吃肉,好长高。
做个平平安安的闲人,长命百岁就好......
黑暗一点一点蚕食着王大壮,无法抵御的命运与死亡将王大壮的双眼渐渐蒙蔽,王大壮的身躯在那一刻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一阵风、一层雾、一朵云,他再无遗憾地闭上双眼,任凭命运的飓风裹挟着他直到幽冥......
王大壮的身躯就此长眠不醒,而他的灵魂走至了虚无之境——
一片纯白,王大壮的眼前只有一片纯白,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前方似乎有什么声音,像是风吹桂花,铃铛摇曳......
是了,王大壮想起来了,他的故乡道旁种满了桂花,而他的孩子们在房梁上挂了许多贝壳铃铛,秋风一吹来,桂花与铃铛便会这样叮咚作响。
好遥远的声音,王大壮刹那之间热泪盈眶,就好像他终于回到了故乡,而故乡中,还会有故人在此吗......
王大壮走着,想着,泪水无声而落,可恰在此时,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爹爹,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快来快来,哥哥今天捉了一条大鱼,稻子也都收完了,今年是个好收成!我特地把埋的稻花酒拿了出来,咱们今晚喝一杯,吃个团圆饭!”
熟悉的声音骤然入耳,王大壮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身,那三个他魂牵梦萦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就好像他们一直在这里,一直没有离去。就好像王大壮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深的梦,梦醒了,他就要和自己的孩子们回家团圆。
那三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孩子向王大壮招着手,他们笑着、喊着,王大壮不停地点头应着,他哽咽着向前走,前方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
桂花树,乡路长,斜阳正好,岁月徜徉。
王大壮哭着、笑着,他向前走,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回家的路,可在最后一刹那,王大壮却又回过了头。
他看着身后万般景象烟消云散,他没有叹息,也没有后悔,他只是对着那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笑着说道——
人生啊,其实就和做饭一样,酸甜苦辣咸,味味都要尝。
百岁,不要害怕离别,离别只是在人生百态之中,多尝了一味思念。
王大壮再也没有遗憾,他终于转过头去,伸手握住了自己孩子的手。
他们父子一同向前走去,走在乡路上,他们高唱着悠扬的乡曲——
而乡路道旁,桂花作响。
那是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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