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元年正月,以齐勉、王泰为首的谋逆一案震惊朝野,厂卫悉数出动,抓捕剩余贼党,共获不臣者七十八人,悉数明正典刑,其余牵连较轻者皆赦免不论,自是朝野上下人心归服,天祐一朝根基从此奠定。
小春并非滥杀之人,他只将贼首与确有谋逆之行者论罪下狱,用以整肃朝纲,其余与逆党有牵连者,小春反将他们赦免,此后再不论罪,这无疑是收揽人心之良策。贼党谋逆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但除此之外,却有那么一桩冤狱,是小春故意为之——
“对了,差点忘了他——”小春感慨一声,他像是在回忆旧事,“颜风玉。”
昔日攀附傅东海,与其共同设下冤狱,残杀谢明河褚正思等十三公,现任内阁大学士,颜风玉。
当年他高坐台上,小春只能仰望着他得意洋洋的面容,看着他轻易地宣告十三颗人头落地,而今风水轮流转,有些绵延太久的仇,也终归到了清算的时候。
如今的小春高踞堂上,他缓缓开口,判决着颜风玉的命运,一如颜风玉当年风光:“传本王旨意,户部尚书颜风玉残杀忠烈,罪逾经年,又怀不臣之心,行逆党所为,罪无可恕,即刻押入北镇府司,三日后行刑问斩。”
堂下,如今官至锦衣卫指挥使、加封武安侯的十九也同小春一样,都想起了那年的旧事,物是人非,总要去会一会当年故识,于是他含笑领命:“臣定不负王爷所望。”
......
颜府。
这些年来,颜风玉身为傅东海的爪牙,他助傅东海促成了多少桩冤狱、弹劾了多少无辜之人,他早已记不清了。那些半真半假、虚造构陷的罪迹造成了多少家破人亡,颜风玉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自己加官进爵、风头无二,来日若三皇子登基而傅东海位极人臣,自己必为内阁首辅,名遍天下!所以那些轻飘飘的判决,什么弃市、什么抄家、什么家眷流放戍边什么夷三宗株九族,这与他颜风玉又有何干系?
彼时他春风得意,不知世事转瞬而易,而今风水轮转,他却成了那个下狱论罪、弃市籍家的阶下囚——
“砰!”“哗啦啦——”多年来府藏家蓄皆被一扫而空,八驾马车皆填满黄白珠玉名画古玩,亲眷皆戴枷锁等候流放,奴仆皆缚绳索以充官府,而颜风玉苦苦跌坐在地,涕泗横流。
“臣无罪、臣无罪啊!臣没有反叛,臣与齐勉、王泰这些逆贼奸党绝无瓜葛、绝无瓜葛啊大人!!!”颜风玉哭着,喊着,他甚至跪地膝行,以最狼狈的姿态攥住十九的衣角,可怜至极地恳求这他,“臣没有反叛,求您转告王爷,转告臣的一片忠心!!!”
十九转了转眸子,负手俯视着这个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家破人亡之人,他就这么定定地打量了颜风玉半晌,而后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亲切又嘲讽的笑来:“原来颜大人也会害怕,我当你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呢。还是说,非要等到祸临己身,才知道死期将至,后悔不已呢?”
“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没有反叛——”十九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颜风玉双目陡然一亮,他以为这就是自己求生的良机:“是、是!臣对王爷、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半点反心!!!还请大人明鉴......”
“你确实没有反叛。”十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颜风玉,他给颜风玉求生的幻觉,却又在下一秒残忍地收回,杀人诛心,不过如此,“可你的罪,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已经让你苟活如此之久了。”十九笑着俯下身来,伸手轻拍着颜风玉狼狈至极、迷茫不解的脸,“这可算是格外开恩了。”
“臣不明白!”颜风玉不住地摇着头,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什么叫从前的罪、什么叫已经很久,为什么陛下口口声声赦免余党而自己却惨遭横祸,为什么自己昔日还衣着鲜亮而今却性命不保,他是个将死之人了,而他连自己为什么被抄家斩首都云里雾里不知其解——
“臣真的不明白!大人、大人——”
他一声又一声凄厉如鬼嚎,他不接受自己败落的命运,更不接受自己连为何惹祸上身都不知晓,可十九置若罔闻,他只是笑看着颜风玉,轻声说道:“不明白啊......”
“不明白,就做个枉死鬼吧。”
残忍至极的话音落下,颜风玉如同被人抽去脊骨一般,再无半点生气地瘫倒在地,而十九再也没有施舍他一个眼神,他笑着转身离去,而在他背后,满门锒铛下狱,达官显贵富贵尽矣。
至此,当年致使谢清之流落飘零的罪魁祸首,都已自食其果,将恩怨赎尽。
那些纷纷扰扰、剪不断理还乱的仇与怨,终于随着戏中人一个又一个地落幕,而走向暂时的终结。旧的一幕已然过去,而新的一章正在缓缓开启。
......
乾清宫。
偌大而又堂皇的宫殿中,李央正捧着一本史册细细阅览,他的先生告诉他,每日多抽出时间翻阅前代兴亡,对施政大有裨益。李央听话得很,他每日都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地翻看史籍,他看其中的兴衰交替,也看小春在一旁的勾画批注。
真真是“字如其人”,那些批注都同他的先生一样,铁画银钩凌厉似霜雪,而于字里行间,一二处真情流露,却又似春信翩翩。横竖撇捺绝无半点冗余,可细微转折之处,却又仿佛有那么一分柔软藏于其间。
李央看着,目光一瞬不错地看着,目光变得无比柔情,而嘴角的笑意也越发缱绻,他甚至还轻轻伸出手来,抚上那经年的笔墨字迹。
见字如面,那些青史轻飘飘述尽百年兴亡万人生平,可谓铁石心肠,而李央望着这些冷硬而泛黄的纸页,竟不由得柔肠百转。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陛下。”
忽地一声入耳,李央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难道是自己想得痴了,真从那字里行间听到了先生的声音?李央晃了晃脑袋,想清醒清醒,可下一刻真真切切响在他耳边的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陛下在看史书吗?”
“先生!”李央万分惊喜地转过头来,看着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小春,少年君主还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早已高兴得红光满面。
李央高兴,而小春看他勤奋好学,亦也暗暗赞许,只见他含笑点头道:“观史可通古今鉴忠奸,明百代兴亡之道,方知如何治理今日之天下,陛下向学,有志于治,定能成一代英主。”
“先生说史书中藏有大智,先生说的,我都铭记在心!”你且瞧李央那副样子,他哪里还像个帝王,他分明就是个受了主人表扬赞赏,尾巴快摇成螺旋飞上天的小狗!
小春笑着,可他的眼眸却微微垂了下来:“陛下应当自称为朕。”
“可在先生面前,我不想自称为朕。”李央没有分毫犹豫,“尊师重道,为治国之本之一,而先生永远是我的先生,先生面前,纵是帝王也应自谦。”
“先生——”小春没说话,李央却放软了声音,拉着小春的手,他生得本就清秀,而今锦衣玉食黄袍加身,更成了个俊朗少年。他就这么央求着小春,那一双本就有些下垂的眼睛便显得更加无辜而明亮起来,“先生,这件事就许了我吧,好不好?”
他都这么说了,都抱着自己的手,就差没就地撒泼打滚了,小春还能怎么办,他只能无奈点头道:“全凭陛下心意。”
心想事成,李央笑得更开怀三分,小春这时才发现,原来李央也是有虎牙的,笑起来的时候,真真是个英朗无双的少年郎。有那么一瞬,竟连小春也不忍打断他的笑,这个孩子生来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难,如今终于否极泰来,可他要面对的,却是更加人心叵测、波谲云诡的局面。
小春没有选择,他必须要戳穿李央的天真。但或许,李央也没有小春想象得那样天真。
“臣此来是有一事想问陛下。”小春道,“当时齐勉与王泰谋逆,邀臣前往贺寿,陛下本无涉此事,却为何要以身涉险?”
“因为先生在那里。”李央答道。
“可若臣事先也不知晓贼党谋逆之心,倘若臣也中了他们的圈套,陛下岂不想自己就要身陷囹圄,更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小春追问着,而李央自然而然地接道:“我不怕。”
“先生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正如我当日所言,我与先生共进退。”赤子心肠,昭昭可见,小春也不禁为之哑然一瞬。
李央说得自然是真心话,可小春不知道,当日李央亲临齐府,却也早已命小春拨给他的亲卫埋伏在外,若齐府有异,那些亲卫当即会将贼党就地正法。
他将自己最赤诚、最天真的一面都留给了小春,但他并不是个手软的人。倘若有人会威胁到他的先生,李央绝对会先发制人,将那些威胁斩草除根。
能在这宫里长大的人,又有哪一个是简单的。
小春沉默半晌,他似乎在做抉择,片刻之后,小春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所要做之事固然千难万险,可李央也应当知情。大权尽握于小春手中,他大可以不畏人言自行其是,可他终究还是因为那么点恻隐之心,不想让李央全然成为一个傀儡般的工具。
于是小春深深地望了李央一眼,他缓缓开口,将眼下复杂纷纭的局势全盘托出:“陛下受天之佑,重定乾坤,虽说朝局暂稳,看似风平浪静,但其下沉疴已暗伏多年,伺机而动。且看大齐内外,永熙一朝连年增税重役,境内变乱四起,山林湖泽群盗朋比为奸;而境外蒙古虽败,然托木儿中箭未死,其反心犹存,边患尚有重燃之患。于是数年兵事不断,百姓苦于征战,田地荒废,民生凋敝,国用不足遂再加赋,循环往复如饮鸩止渴,倘此不变终必自毙。太平未定,民生未解,而朝野上下皆是俯首谄媚之小人,明堂之上竟无一士谔谔!”
李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因为小春所言的困难而退缩,他的双目反而越来越亮:“先生的意思是......”
“上至庙堂下至江湖,这天下之法,也应当变一变了。”小春目光如炬,铮铮而立,从容而言。
大齐开国,国法传今已至百年,人皆道祖宗之法不可变;而这天下同流合污,世道纷纭繁复如烂泥一潭,而今小春孤身一人立于风暴之前,扬言要将这藏污纳垢了百年之久的世道激浊扬清,还天下众人一个太平之世——
他怎么敢。他难道不怕天降横祸斥他嚣张愚妄、不怕大齐列祖列宗泉下有知鄙他无知竖子、不怕这朝野泱泱天下众人众口铄金指他脊梁、担千古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吗???!!!
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小春才不害怕。
他目之所及,见惯多少生死流离,人间的苦他尽收眼底,他又怎会怕那虚无缥缈的天、避迹坟陵的鬼、还有那受尽苦楚的人......
“若欲重振国祚,天下之法必变无疑。而天下万法,变从朝堂起。眼下春闱将至,但臣仍想请陛下广开圣恩,诏天下英才赴京奏对,开特科选良才,有经济天下、安定边疆之才者皆纳,能直言极谏、锐意变法者皆选,更有安土兴农、攻于水利造器等诸多良才皆入朝廷,如此以天下良才充塞朝堂,蠹腐之气从朝堂改,而天下之新自朝堂始!”
洋洋洒洒,如滔滔江水毫不滞涩,李央仅仅听之,便已心潮澎拜。
天下苦久矣,他改元换代,改的不过是名号而已,而真正的与民更始,才从这里刚刚开始。
李央望着小春,满眼敬仰地望着小春,他心悦臣服,这一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彻彻底底地追随者,他甘为其驱,也甘心亲手将这权力奉予小春:“先生,去做吧。”
“就让这百年之法,从此刻而变;就让这混沌不见天日之世,由您拨云见青天;就让那后世百代太平,自您而开!”
小春凛然而立,再拜拱手——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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