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元年初,为选拔天下良才一改朝堂风气,荟萃精英以图变法,新帝特开制科,列经济天下科、安定边疆科、直言极谏科、变法良才科、安土兴农科等十余种以因才而试,恰逢春闱将至,常科与制科同开,乃数十年未有之盛事。
天下英才一朝尽聚京师,风云变幻正在今日!
春闱,贡院门前。
二月初九,正是春闱第一试。且看那贡院门前,学子泱泱,临近会考,众举子皆心潮澎湃,或向宫阙长拜许愿登科,或手持诗书口中喃喃,多年寒窗苦读在此一役,所有人都万分郑重,不敢有分毫差错。
吴立踏过京师街道上的未融冰雪,走到贡院门前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七年匆匆而过,如今他再次站在这里,贡院依旧楼阁未改,可今人早非昔时人,他已在多年磨砺之中脱胎换骨。
初春阳光泼洒而下,消融了吴立袖上雪冰,也照亮了他无甚稀奇的面容。他站在那里,全然无亮眼之处,若非要找出些特别之处,也就只有那炯炯的双眸与坚毅的骨相可道一二。
一介寒门,乏善可陈,可冥冥之中,却又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环绕其身,令人无端觉得此人绝非庸碌之辈。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可否一鸣惊人,功成名遂,且待风云一试便知。
吴立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心绪,等待着科举开场。恰在此时,忽有一阵尖锐的喧嚣声传来,吴立眉头不禁为之一皱,他当即转头望向那噪音来源之处——
“久闻郑公子气度非凡、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文章风流人亦潇洒,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郑公子身出名门,天资本就卓越远胜我等凡人,又勤勉好学日日手不释卷,今年春试,您定当一举夺魁!小生斗胆,先贺郑公子登科之喜!”
“郑公子,令尊向来可好啊?常听家父提起清阳公美政遗风,当年清阳公对家父有提携之恩,我父子夙夜不敢忘恩,数次想登门拜谢,只怕扰了令尊与您清净......”
别处举子都谨言慎行,不敢在贡院门前公然喧哗,可眼观那伙人,一个赛一个地谄媚奉承,而在他们中央,一个锦衣华服、被人誉为“气度非凡”的三角眼公子哥,正得意洋洋地摇着象牙扇,心满意足地听着众人献媚。
他倒也不是什么无名之人,只不过他这“美名”,乃是靠着祖宗恩荫、父辈腾达白白得来的。当年大齐开国,郑氏先祖助太祖鼎革有功,遂封为清阳公,泽传五代,至这郑公子父亲一代,已有五代之久。这郑公子名为郑怀,到了他这一代没了爵位继承,只好全意准备科举,以绵延家族世泽。
可郑怀此人眼高手低、不学无术,经史子集样样不通,明经进士道道不会,可他硬是凭借着家门显赫、耀武扬威,气焰嚣张至此,全然不知收敛。
此时他听着众人追捧,一时间更是飘飘然起来,竟在贡院门前不知天高地厚地扬声炫耀道:“这是自然,我先祖助太祖皇帝开国有功,太祖皇帝钦赐四字,道我满门‘忠义可嘉’。只可惜我贵胄之后,竟也与这些寒门白衣,田舍翁子同试,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此言一出,引得众多举子纷纷侧目。可这郑怀着实有些家门背景,那些受辱的举子也不敢公然与他抗言,只得暗自咽下不平之气,不去管他便是。可就在一片寂静之中,偏偏有人冷笑一声,轻蔑至极。
郑怀正还在洋洋得意,夸耀自矜,骤然一声冷笑入耳,郑怀面上的笑意当即僵了下来,他急忙瞪眼去寻那冷笑之人,却见一个衣着寒酸的人站在不远处,神色鄙夷轻蔑。
“本公子说话,你笑什么?!”郑怀象牙扇一合,直指着那人斥道,而发出冷笑的吴立连一个眼神也没给郑怀,他只是冷声掷下一语:“我笑先人功业,败自君始。”
“你!!!”郑怀霎时间面红耳赤,他向来自诩身份,今日却被这样一个寒酸的卑贱之人羞辱,这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挂?他当即怒意涌上心头,竟也顾不得什么科举、什么贡院,气势汹汹地径直向吴立走去,郑怀身边众人一瞧这架势,连忙手忙脚乱地拉住了郑怀,一番劝道:“郑公子、郑公子!他一介布衣而已,您是什么身份,也同他计较?此时此刻,科举为大,且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意一时,待您高中皇榜后再找他算账不迟。”
郑怀面色几番转变,像是吞了苍蝇一般,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神智稍稍回笼,他到底还是暂时压下了怒意,怒哼一声,推开众人,兀自理了理衣衫袖口,只向吴立抛下句狠话:“待本公子入朝为官,定要治你个不敬之罪,叫你悔不当初!”
他说得言之凿凿,像是预知到自己能顺利登科,入仕为官一般。且看他那嚣张的气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朝中大员,不可一世了呢。
恰在此时,一声钟鸣响起,一道声音紧接而至:“时辰已到,众举子入院开考——”
第一场春试已开,众人都紧张而满怀希冀地步入考场,郑怀也没工夫与吴立置气了,他也赶忙在众人簇拥之下向考场走去,而吴立仰头看了眼贡院牌匾上所写的“文道昌明”四字,而后才缓缓收回目光,坚定地迈步向前走去。
春闱就此开始,泱泱数千人,鱼目珠玉混杂一处,可美玉终究不掩其辉,且看哪位英才能脱颖而出,更胜一筹。
......
九日后,春闱三试皆毕,经糊名考校之后,众举子试卷终于被送至考官案前。
此次春闱主考官为内阁大学士崔延舟,此人素以文学之名享誉于世,可称得上一位真才实学之士,副考官乃内阁大学士曹开阳,此人先是依附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福,获得提拔才得入内阁,后又投靠小春,成为其在内阁的心腹,此人最善于见风使舵,但也有些本事在身,可担任考官。
这日,崔延舟与曹开阳二人正在同堂阅卷,曹开阳细观试卷,而后在卷上挥笔写下一个“取”字,而后将试卷递给崔延舟。
“这个举子答得倒是不错。”曹开阳语气一如平常,“四书五经皆烂熟于心,工于文辞,也有见地,可取。”
崔延舟接过卷子,细细看过,他微微点了点头,可眉头却不舒展:“答得倒是不错,只是......只是有些太过工整,偏于凝滞,失于机巧,倒不似从心之作。”
“许是有些紧张,故字字句句不敢出格吧。”曹开阳眼神微有一顿,但他很快笑着接道,崔延舟闻言也觉如此,故道:“正如曹兄所言。此卷可取,只是名次不宜过高,置于中等即可。”
“正是。”曹开阳附和应是。随后二人同其他考官继续阅卷,各自无话。
......
二月下旬,卷已阅毕,在临近放榜前,这一场春闱录取举子的名单,被先送到了小春府邸。
“回禀王爷,此次春闱共取士三百,名单在此,请您过目。”心腹毕恭毕敬地将榜单呈上,小春垂眸粗略扫过,这一榜单上的举子家世他便已晓得了个大概:“此次取士,寒门子弟只有三成?”
“是。寒门......寒门苦读不易,不敌豪族子弟,家有藏书余赀,可供名师教养,两者相形见绌,也是寻常。”心腹思虑半晌后回道,可小春的目光却冷了下来:“寻常事?当真是寻常吗。”
小春的指尖略过榜上众多名姓,最后停留在了一个位于中流的名字之上:“郑怀,若我没记错,这是清阳公郑穆的儿子,郑氏先祖余荫,恰在郑怀这辈终了。”
数百年的豪族王公,难道真的甘心富贵荣华毁于一旦?真的甘心让他们的祖孙后代从此没落,与寒门白衣无异?
怎么可能。
“将他的卷子调出来,再随便抽取几张世家子弟的卷子,若曹开阳与崔延舟发问,便说是本王欲一览今朝春闱举子风采,不得走漏任何风声。”小春随手将那榜单丢弃在地,随着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沿,小春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幽深。
这是小春在思索之时惯有的神情,平静如无风镜湖,而熟悉小春的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风暴来临之前,短暂而欲盖弥彰的平静而已。
心腹当即领命,他身躯紧绷着退出府邸,就在他转身离去之时,他已冷汗满背。
不久后,郑怀的卷子轻而易举地穿过几道关卡,出现在了小春的案上。灯火明明灭灭,小春就借着那一星灯火,将郑怀所答悉数看完。
良久的沉默后,一声悠长的叹息掠过烛火,将飘摇的火焰压低吹斜,它在叹息声中摇摇欲坠,又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一场判决。
小春终于站起身来,他将案上的卷子扫落到心腹脚下,他转身向堂内走去,而那摇曳苟活的烛火也终于被夜风吹灭。
“呼——”
一片黑暗裹挟着寂静,唯有一道命令清晰可闻——
“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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