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看二妹那天,是在她查出白血病前的半年。人还没走到筒子楼那扇薄铁皮门前,里面那男人的声音就钻了出来。尖利、喋喋不休,像一群永远赶不走的毒蚊子,嗡嗡嗡地盘旋在耳边。抱怨钱不够、命不好、骂二妹是“病秧子拖累”——字字句句浸着怨毒和刻薄,听得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推门进去,声音戛然而止。劣质油烟味弥漫在窄小的空间里,几乎转不开身。二妹背对着门在炒菜,听见响动,肩膀猛地一僵。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才转过身。那张苍白的脸上,强行挤出笑容叫我“哥”。眼睛分明是红的,那笑容却像一张勉强糊在脸上的、随时会碎裂的纸。她手里紧紧攥着锅铲柄,指节捏得死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支撑。
二妹夫——那个比老婆婆还唠叨的男人,挣的钱还没我妹子多,却成天抱怨这抱怨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就是白长了一张脸么?有什么用?就在这无休止的嗡嗡声里,日子像一锅被闷蒸的饭,日复一日地熬着。吵也吵过,没用;劝她离婚,她不肯,说有孩子……那就只能这么熬着。他不会动手打人,也不赌不嫖,但这日复一日的言语贬损、怨气侵蚀,难道不是一种更阴毒的凌迟?一种杀人的慢性毒药?
那次,我偷偷塞给二妹五千块钱,让她务必买点好的补补身子,过几天舒坦日子——她确诊的是晚期,没希望了。几天后再去看她,正赶上她吃早饭。桌上孤零零摆着一碗东西,是昨晚剩下的稀饭,米粒胀得像死鱼眼,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馊味。二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只有一小碟乌黑的咸菜。我心头猛地窜起一股火:“馊成这样还吃?倒了!” 说着就把碗夺过来倒了。我盯着她:“二妹,我给你那钱呢?!不可能这么快就花光!”
她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弱蚊蚋:“…钱…收着呢…孩子下个月…课外补习费…”
旁边那男人吸溜着同样隔夜的稀饭,眼皮都没抬一下,拖着油腻腻的调子接茬:“就是!倒了多可惜?粒粒皆辛苦懂不懂?看个感冒就几十块!就你这病,你哥给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省着点,说不定哪天应急,还能买几片止痛片顶顶呢!” 说到“止痛片”时,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自以为是的“精明”。
事业上一塌糊涂,专练这种嘴皮子上的“精明”,顶个屁用!这种小聪明最是害人。大钱挣不来,小钱又看不上。况且,他的老婆时日无多了,竟连最后一点夫妻情分都不念,不给口好的吃就算了,连让她耳根清净些都不能。
我看着二妹蜡黄凹陷的脸颊,听着这男人精打细算的“算盘经”,再看看桌上那猪食般的饭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个曾经会用省下的牛奶洗脸、嫌稀饭没味就跑去吃香喷喷面线糊的妹妹,如今竟要忍受这样的东西,还要听着丈夫用“止痛片”来规划她那点可怜的救命钱!那憋屈……像石头一样死死堵在心口。我家真是背透了,怎么会摊上这么个货色!
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分量。白血病晚期。护士递来寡淡如水的营养米糊。我小心翼翼地喂她,勉强咽下几口,她就虚弱地摇头,连吞咽的力气都耗尽了。
“哥…” 她气若游丝,涣散的眼神茫然地飘向天花板,“…好想吃…矿门口…阿婆做的…面线糊啊…热热的…多放醋肉…胡椒粉…”
我的泪瞬间决堤。矿门口的面线糊?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嫁人之后,她可曾再舍得为自己买过一碗?
“还有…” 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牛奶…洗脸…滑滑的…我死后,把我打扮得美美的,我不想…狼狈的样子。”
这两个破碎的、关于“享受”的微小愿望,像淬了盐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里。那个爱美、懂点生活情趣的妹妹,在这不幸婚姻的漫长绞杀下,早将这些最朴素的自我善待,视为了不可饶恕的奢侈。生命行至尽头,这些被压抑了一生的渴望,才像沉船的碎片,绝望地浮出水面。而那个剥夺者,此刻还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人抱怨医药费太贵、抱怨自己“倒霉”、抱怨妻子拖累!
那一天,护士想帮她调整一下背后的垫子,让她躺得稍微舒服点。护士的手极轻地托着她的腰,试图让那脆弱不堪的身体稍稍弯曲一点角度——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得足以让心胆俱裂的脆响,从她单薄的身体里传出来。
护士的手猛地顿住,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冻住了。
病床上的二妹,紧闭的双眼痛苦地皱紧,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护士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对…对不起!我…没用力啊!真的就轻轻托了一下…”
我看着护士惊恐万状的脸,又看向病床上仿佛一碰即碎、连最轻微调整都无法承受的妹妹,喉咙像被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气若游丝,眼睛依旧紧闭着,眉头锁紧,承受着那巨大的痛楚。然后,她就那样走了。
那一刻,我竟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感到一种身心俱疲后的……放松,解脱。这样走,也好,至少不用再承受那双重伤害的煎熬。我没把这事告诉二妹夫,否则他一定会借机讹上那个无辜的护士。
想想,那个能钻进学校乒乓球室门上方那个翻板的玻璃窗,替我们打开门的二妹;那个能在六一儿童节表演柔术,把屁股倒过来扣在头顶上的二妹;此刻,竟连被护士轻轻托腰尝试一个微小的弯曲,脊柱就……折断了!多么荒谬,多么可笑啊!
都是那个蚊子般嗡嗡叫的男人!他不仅磨光了她脸上的笑靥,抽干了她血管里的生机,连她身体里最后一点与生俱来的韧性,都被他日复一日的磋磨、消耗、贬损,彻底熬成了枯朽!
空荡死寂的屋子里,我不服地大叫起来,那叫声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又无力地弹回来。
而二妹夫,此刻却没了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絮絮叨叨。是的,人没了,他也解脱了。不用抱怨医药费太贵,不用抱怨她拖垮了家,不用再当那只永不停歇、嗡嗡作响的毒蚊子了!那令人窒息的声音,终于在二妹最后的气息中,永远停止了!
老天爷!你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用言语把一个人活活折磨到崩溃、到绝症更恶毒的方式吗?我二妹,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天,终究是塌了。那些所谓的赏罚规矩,根本就是虚假的幻象!做人,尤其是底层挣扎的人,有时真得有点“匪气”,否则,真扛不住这世间那么多的平庸之恶。乞丐讲善良,那就是注定灭亡!
我比谁都清楚二妹这病的根扎在哪儿!就是那个窝囊废男人,用日复一日的软刀子,一点点凌迟出来的!
视线穿过泪光,却无比清晰地看到:筒子楼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永远充斥着那男人尖利、絮絮叨叨的抱怨声,像夏天挥之不去的蚊群嗡鸣,又像钝锯子拉木头,充满怨毒和刻薄——“钱不够花!”“命不好!”“你咋这么不会过日子!淘米水不是可以冲马桶吗?”
这日复一日的憋屈和贬损,就是蚀骨的毒!中医说的“郁怒伤肝”、“气滞血瘀”,在她身上成了最残忍的样本。她那白血病,我看就是心里淤积的毒血,硬生生把活气熬干了!那个男人,他就是用冷漠的言语,一点点把我可怜的妹子折磨死的!
(二)
当我翻开那本旧相册,指尖触到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时,泪水再次止不住。
那是在永春下洋乡照的相。我读初一,家境尚可。照片里,我们四个孩子笑得无忧无虑。那时我常去捡破烂卖废品,挣的钱足够让我们兄妹的零食不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爸是个酒鬼,呼朋唤友,夏天一个晚上至少喝掉两箱啤酒。1988年,啤酒瓶可是值钱的破烂。我第一次卖,一个瓶子一毛钱,还喜滋滋的。后来赶集,特意去废品站问,才知道一个能卖三毛!从此,我就成了我们矿区的“破烂王”。大家看我年纪小,笑嘻嘻地支持我。煤矿人,干的卖命活,工资高,不在乎那点破烂。我收集一个礼拜,周日就请跟我爸很铁的运煤司机阿康帮忙,装满废品的麻袋往煤车上一扔,顺风车的事,人家也乐意。
就这样,我在镇区上中学的学费有了,生活费有了,兄妹的零食也有了,父母几乎不用操心。
能挣钱,浑身都是劲。我越来越“精”,用我妈炸的秋刀鱼块、炸花生米或商店买的糖果,跟小朋友换他们家里的破烂,他们也很高兴。或者用我捣鼓出来的小玩具换——我手巧,好奇心强,什么都想拆拆弄弄。读书还行,爹妈几乎不管,我是个野孩子。可惜后来因为英语,没考上好大学,当不成搞实验的科学家,成了心里一辈子的疙瘩。
一滴滴泪水滚落,砸在相册上,也砸在照片里二妹青涩的脸颊上。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轻响。我慌忙擦泪,低头寻找。相册旁边,不知何时竟蹲着一只活生生的黑猫!眼神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心烦意乱,我烦躁地挥手想赶走这不速之客。
“喂,大哥,我是小黑啊,你不认得我啦?”它竟口吐人言!
“哦,你……你怎么会说话?”震惊让我的舌头打了结。没错,我认出来了,我家曾经养过一只黑猫,它也在那张全家福的左下角。
“我是这相册的灵,岁月浸染,通了人性。不稀奇。”它语气平淡,黄澄澄的眼珠却像看透了我翻江倒海的内心,“二姐过世了,看你伤心,我也难过。”
“你,你......你来自哪里?另一个世界?”
“差不多吧,说了你也不一定懂。总之,我是咱们家的。”
一丝荒诞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我急急追问:“对,你是咱们家的,那......那我二妹呢?她在那头好不好?我们家是不是被什么咒了?爸车祸走了,现在二妹又……我家到底怎么了?!”
黑猫缓缓摇头:“因果如网,难明难断。只是……或许,尚有一线转圜之机。”
“转圜?!”我猛地扑前,声音撕裂般嘶哑,“那你能把二妹还给我?!”
“能。”它抬起爪子,轻轻点在泛黄的相册封面上,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印记,“只要你敢跟我走进这本相册。回到过去,改变一些关键的‘点’,或许……就能斩断那根引她走向毁灭的红线。”
斩断红线!救二妹!这几个字像惊雷劈开我绝望的混沌!管它是妖是魔,是真是幻!
“好!”赌上一切,我吼出声,毫不犹豫,“我跟你去!”
(三)
一闭眼的功夫,我发现自己站在了大蔗沟煤矿小学熟悉的乒乓球室里,球台旁。伙伴培坤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怀里突然出现的黑猫。
“喂,小德子,你发什么呆呢?”
“你......培坤,你们......你们都在啊,那我二妹呢?!”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穿越时空的颤抖。
“你怎么啦,中邪啦,什么我们都在啊?”
“快告诉我,我二妹呢?”
“帮咱们开门后就去操场上玩啦,怎么啦?这事你不知道吗?你也在场的。还有,突然间找你二妹干嘛?是想上厕所没稿纸了吗?路边摘片树叶不就成了吗?哈哈哈......”
我懒得理他们,走到二楼的后窗玻璃,往下看。二妹跟培坤的妹妹等好几个女孩在一起,正在操场上跳房子呢!
那个魂牵梦萦的小小身影正灵巧地跳跃!二妹!活生生的二妹!健康,红润,小脸因为游戏憋得通红,正为了一步输赢跟小伙伴较真。那时的她,身体好得像头撒欢的小牛犊。在她们那群三年级小伙伴中,她跑得最快,爬树最溜,翻跟头像车轮转,连场感冒都很少招惹她,浑身是用不完的韧劲和勃勃生机。谁能想到,这山野锤炼出的、结实得像小橡树的身体,日后会被一个男人和一段名为婚姻的枷锁,生生磋磨到油尽灯枯?
“现在是什么时候?培坤。”
“我又没手表,我哪知道什么时候,大概早上八点吧。”
“我是问几月几号。”
“七月四号,刚放暑假没多几天啊,小德子,你今天可不对劲啊,是不是想赖皮莹啦?哈哈哈......”
我顾不上理会这些人的调侃,急匆匆下楼去找二妹,甚至得拼命克制住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的冲动——虽然我是哥哥,但妹妹已经大了,这样不明不白地抱会让二妹难堪的。
黑猫轻轻蹭了蹭二妹结实的小腿,“喵”了一声。
二妹咯咯笑着弯下腰,一把抱起它,把汗津津、红扑扑的小脸埋进它油亮光滑的皮毛里,满足地蹭了蹭。
“你也来了,小家伙,让你待家里,你就是不肯。不行,等一下,你得跟哥哥去,不然你到处乱跑,我们回去都找不到你。”
二妹逗着黑猫玩,我在一旁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像拿着放大镜那样仔细地看:刘海黏在汗湿的额头上,手臂上细小的绒毛被阳光染成温暖的金色。她搂着猫的小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红,那红晕里透着我无比珍视的、生机勃勃的暖意。
在我们小学,二妹可是名人。很多孩子都想跟她玩,尤其是女生,想学她的一字马、空翻、侧翻那些“杂技”。二妹教不了,她是天生的,只能给伙伴们示范。
记得二妹三年级六一儿童节那天,礼堂张灯结彩。报幕员清脆的声音响起:“林软妹,软骨功表演!”台下瞬间响起期待的嗡嗡声。
灯光聚焦,二妹穿着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桃红练功服,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鞠了个躬,杏仁眼弯成月牙儿,笑容羞涩又自信,干净得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瞬间点亮了整个舞台。
熟悉的《采蘑菇的小姑娘》旋律流淌。二妹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骨头的限制。轻松后下腰,柔软的脊背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拱桥;接着,一条腿笔直伸向空中,带着惊人的柔韧缓缓绕过肩膀,脚掌稳稳贴住自己的脸颊!观众席爆发出惊呼。她保持着这个高难度姿势,目光在人群中寻到我和大妹,调皮地眨了眨眼,笑容更加灿烂。
节奏加快,她利落地翻身站起。招牌动作来了:身体轻盈前倾,双手稳稳撑地,头从两腿间灵巧钻过,后背紧贴小腿,整个人瞬间折叠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几秒后,她缓缓舒展身体,一个漂亮的前空翻稳稳落地。接着又是几个利落的空翻。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连坐在前排的矿长都笑着用力鼓掌。
“好!软妹真厉害!”“再来一个!”欢呼声此起彼伏。
二妹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到我身边,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哥!姐,我棒不棒?”
“棒!我二妹是世界上最棒的!”
想到这里,我对二妹说:“二妹,再给哥来几个空翻看看。”
二妹照做了,身姿依旧灵动。我表扬着她,趁机把她拉过来,揉着她汗湿的头发,把她的小脑袋紧紧按在怀里,贪婪地感受着那份真实的热度和蓬勃的生命力。怀里这个身体,柔软得能对抗重力,蕴含着无限的可能。这哪里是后来诊断书上“免疫系统崩溃”、“造血功能衰竭”的冰冷躯壳?
那时的二妹,尤其在我这个大哥面前,还保留着一点小女儿的“娇气”和对自己小小的“讲究”。矿上偶尔发袋装纯牛奶,别人都当宝贝赶紧喝掉,她却会偷偷省下半袋,关起房门,用温热的、带着奶腥味的液体仔细地洗脸,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哥,书上说牛奶洗脸皮肤又白又嫩!是真的吗?”
早上家里常常煮一大锅稀饭配咸菜,她却皱着小鼻子,跑去矿区食堂外面的阿婆小摊,买一碗热气腾腾、加了醋肉、卤蛋、撒满翠绿葱花和辛辣胡椒粉的面线糊。
我教训她要节约点,不能这么大手大脚,她辩解说:“稀饭没味儿,面线糊好吃!”
“行行行,好吃好吃,吃你的吧。真是的。”
这份对生活细微的讲究,这点“对自己好一点”的任性,是娘家给她的最后一点光亮和底气。而这微弱的光,在她嫁人后,被那个男人和他锱铢必较的“过日子”经,迅速而彻底地掐灭了。
想到此,焦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必须改变!必须!
为了扭转二妹的厄运,我必须创业,必须让二妹读书,至少考师范学校。我也不上高中了,也去读师范,赶紧就业,帮衬家里。
我知道,两年后,合同工的父亲会回乡创业失败,我的妹妹们将失去上学的机会,被迫打工或干农活。此刻,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节点!
靠山吃山,我相准了煤球厂。在下洋乡开一个,绝对有销路。问题是我爸妈不是能拼搏的人,开厂得靠我,然后让他们守成。一个刚读完初一、还没上初二的学生,开煤球厂?法人资格都没有,还有场地、机器、资金这三座大山,怎么办?能怎么办?顶硬上呗!我穿越回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事?而且煤球厂这事,早年就琢磨过,不算轻车熟路,也还有点底子。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了,更有商业头脑,也更敢干——敢干,才是关键!
我利用老同学赖碧莹(外号赖皮莹)“看到”她邻居宅基地下有古墓的“名声”,近乎讹诈地廉价拿下了那块被视为“不祥”的地皮。
接着,是偷拿父亲藏在柜子下的私房钱钱,手心全是汗。然后,是忽悠小情人阿美帮忙——她可是矿长的小女儿,压岁钱都攒了四五千。她比我大一岁,初三刚毕业,正等着我“忽悠”她一起创业呢。
资金、地皮筹措到位,又骗母亲签下假的家教地皮买卖契约。最后,只剩煤的问题。
矿上有个老规矩:矿工退休后,矿上会统一支持一车煤。我托阿美帮忙,去跟矿长谈判,让他先预支这车煤给我——毕竟两年后我爸合同就到期,只是早给两年。可这对我来说,就是给了一个改命的机会!
矿长欣赏我读书好,又看到我跟阿美走得近,突然心血来潮,半开玩笑地提出“招婿换煤”。他只有三个女儿,没儿子,招别人做女婿,他不了解也觉得不靠谱。我,他一清二楚,向来欣赏,说我是个人才。
这样的条件在我家算苛刻——我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但能怎样呢?指望我爸同意我去创业?不可能!他自己不行,只认酒友那套,只认体制内那套,注定失败。开煤球厂这事,只能我挑头,暗箱操作!
我同意了。利用阿美的关系和钱(她以入股的名义),打通关节。煤球厂终于在我初二的暑假,摇摇晃晃地开了张。母亲成了“老板娘”,父亲还有一年的合同期,但时不时会过来帮忙。生活,似乎从沉重的裂缝里,艰难地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三个月后,煤厂稍稳,我立刻想捞妹妹们出来。大妹爱剪纸,二妹爱唱跳,柔术又好,她们都可以走艺术生的路,将来考师范会更有优势。
我盘算着给她俩请家教学艺术。可当我兴奋地向母亲提起时,她只是撩起围裙擦擦手,眼皮都没抬:“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够了!你大妹会念书,让她读到初中毕业吧。你二妹,书读得不咋地,明年小学毕业就来厂里帮忙吧!”
“那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这事。不过,我二妹一定要读初中,学费我来付。”
“就你?你不就是会捡破烂嘛,那才几个钱?”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像瞬间坠入冰窟。历史的车轮,竟如此沉重?我拼尽全力推动的这点改变,难道终究敌不过这根深蒂固的偏见?那份不甘,那份对妹妹未来的焦虑,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我淹没。
“黑子,”我声音发颤,看向蜷在脚边煤灰里的黑猫,“我们……真能改命吗?”
空气里弥漫的煤灰,似乎都凝结着我的焦虑。
黑猫抬起头,黄澄澄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幽深的鬼火,带着一丝洞悉的悲悯:“不然呢,我们费尽心思回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呢?”
“可我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好呢?”
煤厂的生意磕磕绊绊。到了年关,略有盈余,是母亲过去打工挣的五倍。听着挺多,但要扣除阿美的分红,也就比自己打工好一些罢了,只是自由些。
煤球厂开张时没宴请宾客,现在盈利了,父亲自然要兑现请客的承诺。只是家里拮据依旧,母亲又心心念念想在镇区建套房子。经济依然绷得像根快要断的弦。母亲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花,精打细算着每一道菜。
正月十五的中午,镇区街上很热闹。我家请来的客人挤满了煤球厂旁边临时搭起的简易砖瓦房。十五平米的屋子,喧闹声几乎掀翻屋顶,酒气和菜香混杂着。然而,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越来越慌——黑子不见了!一种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悄然爬上脊背。
我到处找,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黑子被二妹她们带去逛街了。直到……在开放式厨房后边的墙角下,我呆住了——地上散落着几缕沾着暗红血迹的、油亮的黑毛!还有……被斩首的黑猫的头颅和四肢!
我茫然地走到灶台边。母亲正利索地将一盆处理好的“肉块”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翻炒。
“滋啦——”一声刺耳的炸响,油烟腾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热血“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妈!我们家的黑子呢?你是不是把它杀了?!”我失声嘶吼,声音完全变了调。
母亲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块最寻常的猪肉:“什么黑子白子!猫,长得肥,正好顶盘肉菜!家里哪有余钱买肉?凑合当盘兔子肉呗,葱姜油多一些,味儿也就差不多盖过了!”
“那是我的猫!是二妹的猫!它能……”后面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变成野兽般压抑的呜咽。它能改变命运?它能救二妹?说出来,只会被当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只畜生!嚎什么丧!”母亲不耐烦地呵斥,油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那张被沉重生活熬得麻木而疲惫的脸,“把这盘菜端出去,帮忙招呼客人!你这孩子向来主意大,以后要改改。”
绝望的冰冷瞬间将我淹没,冻彻骨髓。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不是被风吹灭,而是被这**裸的、残酷到极致的生存逻辑,亲手、冰冷地掐灭了。
在小人物挣扎求生的泥泞路上,温情与幻想,是比金子还奢侈的、不堪一击的累赘。
周围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扭曲、旋转,像被打碎的镜子,一块块剥落、消散……
(四)
意识被猛地拽回,重重摔在冰冷的现实地板上。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着,面前摊开着那本旧相册。泪水早已决堤,无声地淌了满脸,一滴滴落在照片上二妹那张无忧无虑、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晕开一片绝望的湿痕。
相片上,左下角那只黑猫的影子,已经模糊了、苍白了,如同它被拔掉的毛发,被砍断的四肢。
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触感冰冷粗糙,死气沉沉。刚才在“相册里”挣扎、拼命的一两年光阴,现实中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的恍惚。
我心里憋屈啊,如果我是共工,此刻的我也会怒撞不周山。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合上那沉重的相册。封面“啪”地一声轻响,像关上了一扇通往微弱希望的门,也像盖上了最后一口棺材的钉。我紧紧抱着它,像抱着一个被彻底打碎、再也无法拼凑的世界。心口的空洞,瞬间灌满了刺骨的寒风。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啊! 可最终,还是败给了这冰冷坚硬、碾碎一切的现实。
屋角矮凳上,母亲呆坐着,眼神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某处。她轻微脑中风后,脑子时好时坏,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闪烁着微弱而不确定的光。
“小德子,你二妹呢?”她忽然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声音飘忽。
我用力抹了把脸,抹去纵横交错的泪水和鼻涕,挤出平生最平静、却也最虚假的声音:“二妹在省外呢,生意忙,回不来。现在挣钱……不容易啊。”
这份心碎的谎言,是我唯一能为这同样不幸的母亲,勉强筑起的最后一道脆弱堤坝。她认同的,挣钱比天大。
可我心里憋屈啊!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烂棉絮,沉甸甸,冷冰冰,闷得五脏六腑都快要炸开!什么前程理想,什么诗和远方,在至亲鲜活的生命被日复一日的软刀子活活凌迟面前,算个屁!我是长子,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丁。可我护不住爸,救不了妹,连让妈安享晚年都做不到。守着几本破书,学会了咬文嚼字,学会了在纸上虚构别人的悲欢离合。可这有什么用?能换回爸的命吗?能买来救二妹的那一线生机吗?这“百无一用”的书生气啊!是不是也是一种原罪?是不是正因为读了书,有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才让本该初中毕业就去打工扛活、用蛮力把妹妹们从泥潭里硬拉出来的我,错过了最后、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时机?!
什么能比人命重要呢?就连老天爷都不敢当面对我说他比我的命珍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