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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鲤鱼跳龙门

第一章:清溪河

清溪河蜿蜒流淌,滋养着岸边丰茂的植被,最终分出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这里,便是我——阿鲤——童年的全部世界。河水澄澈,拥有极高的水体透明度,能清晰映出河床上每一颗被水流打磨得浑圆的鹅卵石,其表面的硅质纹路如同天然的雕刻。水下,是繁茂的水生维管束植物构成的王国:轮藻像翠绿的绒毯铺展在浅滩,金鱼藻细密的叶片如同水下森林,为无数浮游生物提供庇护所。水烛挺立着棕褐色的柱状花序,苦草修长的叶片随波摇曳。岸边,杂树倒影婆娑,与水下的水芹菜群落交织,形成立体的绿意空间。水芹菜细长的茎叶间,常有红蜻蜓或豆娘停驻,它们复眼闪烁着金属光泽,透明的膜质翅在穿透水面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彩。偶尔,水面掠过蝴蝶翩跹的影子,引得我们这群小鲤鱼好奇地追逐,直到撞上岸边树冠摇曳倒影才惊醒。

最让人兴奋的时刻是傍晚时分老鲤爷爷的“老故事”。他会盘踞在那块最光滑平坦、覆盖着硅藻微膜的大青石上。他那身历经沧桑、鳞片上环纹清晰却有些暗淡的金色鳞甲,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沉稳的光泽。我们一群小鲤鱼——金尾、银鳞、小斑和我——围拢在他身边,尾鳍和胸鳍轻轻摆动,保持悬浮姿态,听得那些古老的传说格外认真。每个故事后,爷爷总要来一番安全警示。

“孩子们,”老鲤爷爷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像缓缓流动却深藏暗流的河水,“这清溪虽美,却非无忧之地。记住,永远警惕那些来自岸上和空中的阴影!”

他鳃盖微微开合,目光扫过水面:“看那岸边树影下,有时会潜藏着鼬科的水獭!它们是顶级的捕食者,半水栖,趾间有蹼,流线型的身体在水下快如闪电!它们的裂齿能轻易咬碎我们的骨头。若闻到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味,或看到水面有油亮的皮毛和气泡轨迹,立刻往最深最密的水草丛里钻!”

我们缩了缩身体,仿佛那可怕的猎手就在附近。

爷爷的目光又投向天空:“还有那些长翅膀的‘渔夫’!那蓝背白腹的普通翠鸟(翠鸟科),它的瞬膜能保护眼睛入水,喙如标枪精准,俯冲速度惊人!那边浅滩上优雅漫步的大白鹭,它跗蹠修长,覆盖特殊鳞片,能在泥泞中悄无声息地行走,长喙刺出的速度,你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悠远和敬畏:“然而,孩子们,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之外,在奔腾大江的尽头,在那浩瀚无边的咸水水域与淡水的银河相接的地方,矗立着一个传说——一个关于勇气、蜕变与终极自由的奇迹——龙门!”

“龙门?!”我们齐声低呼,小小的胸腔里瞬间被一种全新的、巨大的好奇和向往填满,暂时驱散了恐惧。爷爷很少主动提起这个!

“是的,龙门。”爷爷眼中闪烁着奇异而向往的光彩,“它不是石头垒的,也不是木头搭的。它是天地间最绚丽的光学现象——七彩长虹——凝聚而成的通天拱门!横跨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连接着深不可测的星空!传说,只有在那月相满盈、潮汐达到大潮峰值的夜晚,它才会显现,放射出万丈霞光,照亮整个海天!”

“爷爷!龙门是什么样子的?真的在海上吗?跃过去会怎样?”我忍不住急切地追问,身体激动得微微前倾,差点撞到旁边的小斑。金尾和银鳞也竖起了胸鳍,眼中充满渴望。

爷爷看着我们热切的样子,声音变得更加悠远而充满力量:“相传,只要有鲤鱼能凭借无比的勇气、智慧和力量,逆流而上,穿越千难万险,最终在那海潮奔涌、霞光万丈的巅峰时刻,奋力一跃,成功跃过那道彩虹之门,便能触发形态发生的奇迹,脱胎换骨,进化为神龙!”

“神龙?!”我们倒吸一口凉气。

“对!神龙!”爷爷的尾鳍有力地拍打了一下水流,“那时,鳔将化为肺腑,可吞吐云气;鳍将衍作爪翼,能踏陆翔空!从此腾云驾雾,翱翔九天,深潜渊海,更能踏上坚实的大地,以全新的生态位生存!那是超越了我们鲤鱼想象极限的自由!”

“哪能上岸?!像鸟儿一样飞?!”我的脑海中瞬间炸开了无数绚烂的画面:鳞甲化作坚韧的角质层,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在岸边的草地上奔跑,追逐那些曾经只能仰望的蝴蝶,甚至能攀上桃树,去摘取那粉嫩的果实……那该是怎样的世界!爷爷口中水獭的獠牙和翠鸟的利喙,在那广阔自由的天地面前,似乎也变得渺小了。

“海……龙门……化龙……”这震撼的向往让我魂牵梦萦。

我们还有一个学校,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我们叫他青伯。青伯是族里少有的未曾离开过小河沟、去下游甚至更广阔水域闯荡过的叔叔辈鲤鱼。他的一侧尾鳍边缘有一道明显的锯齿状缺口,据说是年轻时躲避鸬鹚时留下的“勋章”。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他没有了其他青伯出门闯天下的勇气。也就是说,每个小鲤鱼,只要稍微大点,就有外出闯天下的冲动,这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所有,外面有我们家族的很多青伯。

“青伯老师!爷爷说的龙门,是真的吗?您见过大海吗?岸上到底是什么样?”我上学的时候追着他问。

青伯用他那双比我们更显沧桑的鱼眼看着我,带着一丝怀念和感慨。

“阿鲤啊,大海我没能到达,但下游的江河确实壮阔!至于岸上……”他摆动着腹鳍,指向水面之上,“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偶蹄目野兽,像野猪,晚上会成群结队来河边饮水,它们的獠牙能拱开泥土,震得河岸都在晃。还有狡猾的貉,趾行性的爪子刨土飞快。天空除了翠鸟、白鹭,还有翅膀展开像小船一样的鹗,它们抓鱼的本事比翠鸟还厉害!岸边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但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青伯的描述,我没感受到岸上很危险,只选取了“岸上世界很大很精彩”这句,那像一颗种子,深深扎根在我对龙门的想象里。

是啊,化龙之后,就能自由探索那个世界了!这比什么都值得!

然而,我们生存的现实,却时刻提醒着眼前的残酷。一次,我们正模仿着青伯描述的鹗的俯冲姿态(当然是在安全的水下层),突然,一股冰冷滑腻的气息从轮藻丛深处弥漫开来。一条游蛇,暗绿色的鳞被上有着醒目的黑色斑纹,悄无声息地游弋而出!它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抬起,冰冷的竖瞳瞬间锁定了岸边一只正在鸣叫的黑斑蛙。只见水蛇的身体如弹簧般蓄力,猛地弹出!可扩张的下颌骨瞬间张开,向后弯曲的犁骨齿像倒钩一样死死咬住青蛙的后腿。青蛙惊恐地蹬着强健的后肢,鼓膜剧烈振动发出绝望的“呱”声,但无济于事。水蛇的身体迅速缠绕上来,利用强大的体壁肌肉进行绞杀。青蛙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瞳孔逐渐放大。最终,水蛇松开绞缠,调整角度,开始将那还在微弱抽搐的青蛙缓缓吞下,其伸缩性极强的咽部和皮肤展现出可怕的吞咽能力。

整个过程冰冷、高效、残酷。水蛇那阴冷滑溜的身体在浑浊中游弋,冰冷的竖瞳仿佛扫视过我们藏身的水芹菜丛深处,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躲在摇曳的水草阴影中,看着青蛙消失的地方,心脏狂跳,鳃盖急速开合。这小河沟,清澈之下是残酷的食物链和生存竞争。水蛇的阴影无处不在,翠鸟的利喙防不胜防,水獭的传说更是悬顶之剑。而水面之上,青伯描述的飞鸟走兽的世界,爷爷口中化龙后海阔天空、陆地驰骋的无尽可能,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却又无比炽热的向往。

这里不安全,这里太狭小,这里只有弱肉强食的循环。爷爷的龙门传说不是童话,是黑暗中的灯塔!青伯们的闯荡经历证明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我要去闯荡,去寻找那能跃过龙门的激流,去追寻那化龙后翱翔九天、踏足大地的自由!我还要去寻找青伯隐约提及的、爷爷故事里暗示的、那传说中落英缤纷、没有水蛇利喙、连凶猛的野兽也能和平共处的——桃花源!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即将冲破水面的气泡,在我年轻的胸腔里翻涌、升腾:这小小的河沟,困不住向往天空与大地的灵魂!

这里不安全,我要去找龙门,去找美好的生活。

大海啊,我来啦!

第二章:启程

那颗名为“龙门”的种子,在我心中日夜滋长,最终破土而出,化为不可遏制的冲动。在一个朝霞漫天的清晨,我告别了胆小的伙伴,告别了熟悉的水草和鹅卵石,告别了讲述传奇的老鲤爷爷,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如同当年青伯那伙人一样,踏上了东游的旅程。我们要离开这方狭小的水域,离开无处不在的威胁,去追寻那化龙飞天、踏足陆地的无尽可能,去寻找传说中安宁的桃花源!

离别的清晨,朝霞染红了清溪河的水面,像铺开一匹流动的锦缎。我告别了还在水草间瑟缩、对水蛇心有余悸的小斑,告别了虽羡慕却更眷恋熟悉窝穴的金尾和银鳞。最后,我游到那位用沧桑鳞片和神秘传说点亮我心灯的老鲤爷爷面前。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缓缓摆动尾鳍:“去吧,阿鲤。记住,勇气之外,更要懂得敬畏水流的力量。活着,才能见到龙门。” 他的话语沉甸甸的,带着无尽的牵挂。

临行前,我游到那熟悉的水坝下。这道曾无数次将我温柔拦回的矮矮小石坝,此刻成了我出发前的第一道小小试炼。金尾、银鳞和小斑也跟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与少年意气。

“阿鲤,你真的要走啊?”银鳞甩动着闪亮的鳞片,有些不舍,“外面……听说很危险。”

“当然!”我胸鳍有力地划水,目光灼灼地盯着坝顶,“为了龙门,为了能在天上飞能在地上跑,这点险算什么!要不要最后比一场?看谁能第一个跃过这到拦河坝去!”

“比就比!”金尾的斗志被点燃了,他金灿灿的尾鳍摆得飞快,“我也想试试了!”

小斑怯怯地躲在后面:“我…我怕…”

“别怕,小斑,这次不是非要翻越不可,这只是一场比赛!比输了,下次再来,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跳过去的。”我鼓励道,“就当练习!我们鲤鱼骨子里都是要跳跃的!”

只要没有危险,大家都同意,于是,我们四条小鲤鱼在水坝下一字排开,胸鳍紧贴身体,尾巴摆动蓄力,如同四支拉满的弓。

“预备——冲!”金尾率先喊出。

我猛地扭动身体,尾鳍学着水蛇那样摆动,胸鳍用力拨开水,让它们都发出最大的力量,然后我像一条豆荚里爆破的豆子,破水而出!歪歪斜斜地往天空而去,然后是歪歪扭扭地落下去。

金尾冲得最快,但角度太直,直上直下,落入老地方;银鳞角度是对的,但他太优雅,划出一道弧线,眼看要撞上坚硬的坝体,力量不足,在离坝顶还有一掌宽的地方力竭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小斑紧张得尾巴僵硬,只跃起一小段高度就落回水中。只有我,用力过猛,把自己弄得东倒西歪,狼狈地“噗通”一声,落入了小石坝下游更宽阔平静的水面!

“我成功啦!”

清凉的水花溅在鳞片上,我激动得浑身颤抖。

想想刚才,回头望去的那一刹那,伙伴们的身影在坝顶若隐若现,眼神里有羡慕,有担忧,也有离别的伤感。

金尾喊道:“阿鲤,你要小心啊!记得回来看我们!”

银鳞也摆动着鳍:“别忘了我们!”

小斑小声说:“阿鲤哥哥,祝你早点找到桃花源……”

伙伴们的呼喊和清澈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轻轻拉扯着我的心。但前方未知的壮阔与心中燃烧的梦想,压过了这离愁。我用力摆尾回应:“等我跃过了龙门,化作神龙,一定带你们去看大海,去看桃花源!”

不再犹豫,我转身,朝着下游,朝着未知的征途,奋力游去——大海!龙门!美好的生活,我来了!

水流渐宽,两岸的景色变得陌生而单调,唯有奔涌的水声陪伴着我。几天后,一座巨大的钢铁阴影如同洪荒巨兽般横亘在河道上!冰冷、坚硬、泛着无情的金属光泽,巨大的闸门如同紧闭的巨口,只留下底部一条狭窄的缝隙。湍急的水流如同被挤压的巨兽,轰鸣着从中挤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卷起危险的涡流。这就是真正的“水闸”?它散发出的威压,让家乡的土坝显得如同儿戏。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

闸口附近的水流混乱而危险,几条和我一样徘徊的鲤鱼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绝望。就在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缓缓靠近——是青伯!不,这是另一个青伯,也是我们那旮旯出来的。他的状态比我们村里的青伯更糟,让我心惊。他身体消瘦,几处鳞片脱落,露出暗红的伤痕,尾鳍也有豁口,只有眼神还残留着一丝未曾熄灭的锐利。

“新来的小家伙?你是从哪儿来的啊!”

“小石坝。”我说。

“哦,小老乡啊,我也是从那里来的,叫我青伯就行。想留下来,还是继续往前走?”他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石头,带着浓重的倦意。

“继续往前!我要去寻找大海,飞跃龙门!爷爷说我的胸肌发达,胸鳍是咱们家族有史以来最大的。”

“是的,你的胸鳍确实是我见过最壮硕的。我就不行,身体没那么强韧,光靠努力不够,还缺点运气和勇气……我被卡在这个地方好多年了。你眼前这个‘铁嘴兽’,是条吃鱼不吐骨头的恶龙。每年汛期,不知有多少像你这样满怀希望的小家伙,成了它獠牙下的亡魂。”

青伯告诉我们,闸门并非时时紧闭,要等待时机。

“听声音,”他侧着头,鳃盖微张,专注得像在聆听水的心跳,“当那低沉、让人心头发麻的‘嗡嗡’声减弱,变得像垂死巨兽的喘息,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呻吟时,闸门可能会颤抖着,像不情愿的怪物张开一道缝隙。”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带着深深的警告和一丝怜悯。

“我还是有机会的,我在等汛期。只要汛期到了,水面升高,闸门就会开放,那时不需要拼命也能顺流而下。如果汛期不来……”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坠入深渊的石头,“就只能赌那道死亡缝隙了。别妄想从边上溜走,那里的剪切流和回流能把你的骨头像水草一样撕碎。只能从那刚升起的、狭窄的缝隙里冲过去!要快如捕食的翠鸟!要准如闪电!闸门随时会落下,慢一步……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就是肉泥。” 他就是因为胆怯,又没等来足够大的汛期开闸,才一直困在这里,否则早该去下游更广阔的水域了。

等待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每一秒都像被冰冷的铁锈味包裹。青伯教我如何继续训练,用逆流而上的冲刺来磨砺我的胸鳍。我就这样,对着汹涌的水流猛冲,度过无所事事的每一天。

终于,石坝上游传来令人心悸的“嗡嗡”声,紧接着是“轰隆”巨响!一道激流排山倒海般冲出小石坝的顶端,像瀑布一样倾泄而下,没多久就让我们这里的水面上升了一大截。我们赶紧潜向水底,躲避狂暴的水势和裹挟来的粗粒泥沙。

水中充满了疯狂上涌的气泡,如同传说中鲤鱼跃龙门时的景象。闸门的金属板被小石子碰撞得呻吟起来,闸门在颤抖!它也顶不住这滚滚洪流!此时的大水坝上方传来很多脚步声,还有人类的吆喝声,一道道微弱的手电光亮自坝顶上方透下来。

青伯说的是真的吗?汛期来了,这地狱之门就要打开了?我们会被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冲向下游吗?

“哈哈,我的机会来了!”青伯喊道,“大家准备好,闸门就要开了!”

可惜,水流猛烈地冲撞着闸门,又被反弹回来,闸门却纹丝不动。上边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好像不管这道水闸了。

“还有一个机会,勇敢的小鲤鱼们!”青伯以过来人的经验引导着,“水位还在涨,我们离坝顶已经越来越近了!只要能像你们之前跳过小石坝那样,跳过这个坝头,那就自由了!再等等,再等等,明天是更好的机会!”

又过了一天,水流势头渐弱,水面上升有限。看来,期待中的大汛期并未到来,闸门是不会开了。

“就是现在!勇敢的小鲤鱼们!”青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仿佛他的生命就耗在了这一刻,“借助水流的冲击力,冲!跳过大坝!别犹豫!别回头!”

之后,他像个喃喃自语的小老头,声音里充满了过来人的无奈和沧桑:“前面的路……更难了。我就不去了,我留在这里吧,已经老了,不再适合远游了……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说完,他转身,朝着上游水草茂密的方向缓缓游去,身影没入幽暗。

被古老的传说驱使着,我和几条同样渴望离开的小鲤鱼,寻找着水流的冲击点,用尽全身力气,倾斜着身体向上猛冲!我再次模仿着记忆中水蛇捕食时的迅猛发力,扭身,摆尾,胸鳍奋力划水!这次,我掌握好平衡了,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撕裂空气,高高跃过了那道封锁天空与远方的坝顶!

刹那间,世界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坝顶和上面模糊的人影;我看到了天空,那无边无际的湛蓝,如此辽阔!我看到了高空中盘旋的巨大飞鸟,比翠鸟庞大得多;我看到了陆地,满眼葱翠,两岸的树木延绵伸展;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新奇事物……这外面的世界,比水中精彩万倍,真美啊!

“噗通!”一声闷响,我重重砸落在大坝下方巨大的水坑里。水,此刻坚硬得像石头,拍得我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裂开,冰冷的刺痛感瞬间席卷全身,巨大的冲击力挤压着我的鱼鳔和鳃盖,一时间竟无法张开鳃呼吸!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视线开始模糊,周遭景物化作晃动的影子。

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气来。这高处的飞跃,副作用可真不小,以后若非必要,绝不跳这么高了!

一条小鲤鱼疲惫不堪地向我游近,他身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在昏暗的水下光线下格外狰狞,鳞片破裂了一大片,目光黯淡无光。

“你怎么了?”我问。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神复杂:“我没跳那么远……摔在坝下的石头上,一路滚下来的……伤得很重,尤其是里面……” 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要坠入河底。他,被淘汰了。

“看到了吗,阿鲤?”他声音微弱,“通向大海的路,每一步都难……但……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

“我记住了。”我心中沉重。

他留在那片水坑,不再前行。我独自从水坑边缘游出,继续向更下游的方向前进。刚一离开水坑的庇护,湍急的水流便裹挟着我冲向一片两岸阴影笼罩的河段。

伙伴的叮嘱沉在心底。我用胸鳍平衡水流,让湍急的水流带我向着未知的下游而去。

大海!龙门!美好的生活,我来了!

第三章:抉择

越往下游,人类的气息便如同浑浊的藻类般弥漫开来。河道被巨大的水泥石块砌得笔直而宽阔,如同冰冷的水底峡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不久,我闯入了更为庞大复杂的“船闸”系统。这里像一个巨大的水下钢铁迷宫,数道闸门森然矗立,巨大的钢铁船只如同移动的山峦缓缓驶入,水位随之诡异升降。水流在这里失去了自然的韵律,暗流像无数无形又充满恶意的手,随时想把你拖入深渊或撞向冰冷的船体。

正当我晕头转向,几乎被一股强劲的暗流卷向一艘巨轮那狰狞旋转、如同死亡绞肉机的螺旋桨时,一个清脆悦耳、带着急切焦虑的声音刺破了水流的轰鸣:“小心!快向左闪!”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扭动尾柄,尾鳍爆发出极限力量向左冲去!一股冰冷的水流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擦着我的侧线呼啸而过——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漩涡。

惊魂未定地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鲤鱼正从一片芦苇丛后关切地游出来。她的出现,仿佛给这冰冷的钢铁世界注入了一抹暖色。鳞片是罕见的、如同初春最娇嫩桃花般的粉红色泽,即使在浑浊的水中也闪烁着柔和温润的光晕。宽大优雅的尾鳍舒展,游动时轻盈飘逸,宛如水中飘舞的花瓣。最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河底珍藏的最纯净的黑曜石,倒映着惊魂未定的我。

“谢谢你!”我剧烈地翕动着鳃盖,心有余悸,水流仿佛还带着螺旋桨的寒意。

“不客气,”她的声音像清泉滴落在光滑的卵石上,清脆悦耳,“我叫小丽。这里水流太诡谲了,一个人很容易出事。我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绕过那些最凶险的涡流,要一起吗?”她的笑容带着暖意,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和恐惧。

小丽的出现,像一道温柔的光束,照亮了这段充满艰险的旅程。她熟悉此处复杂如迷宫般的水道,知道哪条缝隙水流平缓可以暂避风浪,哪块礁石后能躲开船只的横冲直撞。

我们结伴而行,互相提醒着避开致命的暗流和轰鸣而过的钢铁巨兽。她的陪伴,让冰冷的他乡有了温度。

在她的引领下,我们抵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缓流区。这里靠近岸边,茂密的芦苇形成天然的屏障,轮藻和金鱼藻铺满河床,阳光透过水面,投下摇曳的光斑。小丽在这里用柔软的水草精心编织了一个小小的巢穴,虽然简陋,却处处透着用心和温馨,是她在这冰冷世界中的小小港湾。

“阿鲤,你看这里,”小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轻轻碰了碰我,“水流不急,食物也丰富。有硅藻,有枝角类浮游生物,岸边还有人类偶尔投喂的面包屑……我们……可以留在这里吗?”

她顿了顿,黑曜石般的眼眸凝视着我,充满了温柔的恳求:“一起生活,不去管那虚无缥缈的龙门和大海了,好不好?这里,就是我们的桃花源。”

那一刻,她的声音和眼神,如同最柔软的水草,轻轻缠绕住我的心。看着她精心布置的小窝,感受着这片水域难得的平静,一种名为“安宁”的诱惑,如同温暖的洋流,缓缓包裹住我疲惫的身躯。

也许……停下?和她一起,在这小小的避风港里,编织属于我们的平凡生活?化龙的梦想、无尽的征途、未知的危险……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沉溺在这份温柔里,轻轻回应她期盼的目光。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分享着各自的故事,我说着老鲤爷爷的龙门传说、青伯描述的广阔天地、小河沟的清澈与恐惧,以及心中对化龙飞天、踏足陆地、寻找桃花源的炽热梦想。她的眼神里,除了对我描述的宏大世界的向往。不过,小丽更喜欢自己的家乡,她对脚下这片水域有深深眷恋,她给我讲这里邻里关系,她的邻居很多,大家互相帮助,其乐融融。

然而,不到一周,我就见识了这片水域的脆弱,它得如同水面的泡沫,经不起多大的波浪。

几只中华绒螯蟹横冲直撞地闯入这片宁静。它们仗着坚硬的甲壳和强壮的螯足,横行无忌,蛮横地撕扯着小丽辛苦编织的水草巢穴,抢夺着我们辛苦觅来的食物残渣。水草窝瞬间被他们糟蹋得七零八落。

我愤怒地摆尾,想要冲上去教训它们。

“别去!”小丽却焦急地拦住我,拉着我迅速躲进茂密的芦苇丛深处,“它们是这里的混混,我们斗不过它们的螯钳!算了……窝坏了,我再修就是。”

她低声说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心痛。她强忍着委屈,默默游过去,衔起一缕新鲜的苦草叶,灵活地穿梭在眼子菜丛中,开始修补被破坏的巢穴。

“你看,”她甚至试图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将新铺的草叶压实,“这样更软了,对吧?”

看着小丽强颜欢笑的样子,看着她被践踏的“家”,一股混合着愤怒、无力感和对自身渺小的认知涌上心头。

“这里,并非世外桃源。”我有些沮丧地说,“小丽……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这个地方很容易引来麻烦,不是个好地方。”

“不不,”小丽停下修补的动作,认真地看着我,“什么麻烦,你到这里多久了,麻烦才那么一次,不多的,不多的。外边更危险,下游水道复杂,我们乱闯才是真的危险!昨晚,经过这里的麦穗鱼群说,水闸下游又沉了一张‘死亡之网’(指渔网)……你安心留下来吧。这事过去就没事了。好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挽留。

我沉默了。小丽温柔的让人不舍,下游未知水道的危险也让人忌惮,安逸再次占了上风。我压下了离开的冲动,跟小丽好好过日子。

然而,命运的残酷,很快以更血腥的方式袭来,将这片水域的脆弱**裸地撕开在我的面前。

没过多久,一只体型更大、散发着更浓烈蛮横气息的青蟹出现了。它甲壳深青,布满粗糙的瘤突,一对螯钳粗壮得惊人,钳尖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上面布满尖锐的棘刺,活脱脱一个披甲戴盔的凶神。它蛮横地闯入我们的这片小小水域,目标明确——直扑小丽刚刚修补好的巢穴!巨大的螯钳几下就将那充满心意的小窝彻底摧毁,变成一堆散乱的水草。

“我宣布,现在这里归大爷我了!还有你们这两条小鱼,”它嚣张地挥舞着巨螯,浑浊的眼睛锁定了惊惶的小丽,“新鲜的小点心!过来,让大爷我尝尝鲜!”

它狞笑着,以与其笨重外表不符的惊人速度,带起一片浑浊的泥浪,直冲小丽而去!

“乖乖的,大爷我要夹断你的尾巴!啃下你的胸鳍!呵呵。”

我心中警铃炸响!来不及多想,猛地撞向小丽,带着她奋力冲向不远处一片犬牙交错的乱石区,挤进一道狭窄幽深的石缝深处。冰冷的岩石紧贴着鳞片,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躲?看你们能躲多久!”巨螯青蟹暴怒,用它那能夹断钢筋的螯钳狠狠砸在我们藏身的巨石上!“轰!”沉闷的巨响和水波震荡冲击着我的侧线和鳔,石头剧烈晃动,碎石簌簌落下。它暴躁地绕着石堆打转,试图用蛮力撬开这道屏障。

是的,让他这么撬,也许我们都躲不了多久,我交代小丽,万一石块被撬开,我们就分头跑,他追上谁就算谁运气不好。

就在大青蟹全神贯注对付我们这两条“瓮中之鳖”时,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降临到这片水域。

是龟?一只体型远超巨螯青蟹的中华鳖。它深褐近黑的背甲厚重如覆盖青苔的古老岩石,边缘磨损严重,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粗壮的脖颈缓缓伸出,皮肤褶皱深刻,如同古树的虬枝。最令人胆寒的是它的眼睛,浑浊泛黄,却透着一股漠视生命、吞噬一切的冰冷凶光。它划动覆盖着坚硬鳞片的四肢,动作看似缓慢笨拙,每一步却都搅起河底沉积的淤泥,瞬间将清澈的水域变得一片污浊,令人窒息。

横行霸道惯了的巨螯青蟹第一次遭遇体型和力量都远超自己的对手。它被激怒了,非但不退缩,反而愚蠢地挥舞起那对曾经毁掉小丽家园的巨螯:“老不死的!滚开!别抢大爷的猎物!”

它竟主动向这庞然大物发起了冲锋!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巨螯带着撕裂水流的尖啸,凶狠地夹向大鳖那看似脆弱的粗壮脖子!

青蟹的动作快如闪电!然而,面对这雷霆一击,大鳖的反应却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它只是极其细微地、仿佛早已预判般地将头颈向那厚重如山的背甲下缩回了一寸。

“铿——嚓!!!”

一声刺耳欲聋、如同金属剧烈摩擦的巨响在水中炸开!伴随着强烈的冲击波,猛烈冲击着我的鳃盖和内耳,瞬间的眩晕和刺痛让我几乎失去知觉。

蟹螯狠狠夹了个空气。没夹到,让对手逃脱了,大青蟹生气地大叫:“你这只缩头乌龟。”,同时挥起蟹螯重重地砸在坚不可摧的龟甲上!如同钝斧砍在钢铁盾牌之上,除了激起一圈圈浑浊的震荡波和沉闷的巨响,那黝黑的背甲岿然不动,甚至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

青蟹那对凸起的复眼里,第一次闪过了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恐惧。它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开始慌乱地向后撤退。但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它因恐惧而动作迟滞的瞬间,大鳖那看似迟缓的脖颈,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得如同离弦的劲弩,超越了肉眼的捕捉极限!巨大的、布满角质尖刺的龟嘴如同钳子张开,精准无比地一口咬住了青蟹那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巨大螯钳根部!

“咔嚓——噗嗤——!!!”

令人牙根发酸、骨髓发冷的硬壳碎裂声,伴随着肌肉筋膜被暴力撕裂的闷响,瞬间充斥了整个水域!浓烈的血腥味和蟹类特有的浓重腥气,如同实质般疯狂灌入我的鳃腔,刺激得我差点被呛到了。

那只刚刚还毁天灭地的巨大螯钳,竟如同枯枝般被轻易咬断,缓缓沉向河底!

“嘶嘎——!!!”青蟹发出凄厉到变调、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惨嚎!断肢处喷涌出浑浊的□□和丝丝缕缕的蟹肉。剧痛让它剩下的那只螯疯狂地、毫无意义地挥舞,八条腿拼命划动想要逃离这噩梦之源。现在它的眼中只剩下恐惧和求生的逃跑**。

但一切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大青蟹跑得似乎不满,但大鳖的动作紧紧跟着,没有丝毫停顿,它庞大的身躯展现出与其沉重外表完全不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敏捷!粗壮的四肢猛地一蹬水底岩石,巨大的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向前扑出!那张吞噬万物的深渊巨口再次张开,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青蟹相对脆弱的头胸甲与腹部连接处……

接下来的景象,是我这条来自清澈溪流、怀揣着寻找桃花源美好梦想的小鲤鱼,灵魂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血色烙印。号称坚硬的甲壳如同腐朽的木板般被轻易撕裂、碾碎。鲜嫩的蟹肉、白花花的脂肪和蠕动的内脏被粗暴地扯出、暴露在浑浊的水中。前一秒还不可一世、视我为点心的巨螯霸主,在大鳖恐怖的撕咬咀嚼下,如同芦苇梗,被肢解、吞噬。令人灵魂战栗的咀嚼声和骨头碎裂声在浑浊血腥的水中沉闷地回荡。

我死死地蜷缩在冰冷的石头缝里,和小丽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片鳞片都在尖叫,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小丽的身体同样冰冷僵硬,我能感受到她无声的恐惧。这不是捕食,这是**裸的、碾压式的虐杀!这就是弱肉强角斗场的终极法则?这样的世界,还有安宁可言吗?桃花源,你在哪里啊?

等到大鳖吃饱餍足,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离开,留下满目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蟹腥味。小丽的很多邻居此时却出现了,追逐着那些残羹冷炙。

他们的到来,让我和小丽从那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一丝力气,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游出藏身之处。眼前的一切——破碎的甲壳、散落的残肢、浑浊的肉末——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对“温柔乡”的最后一丝幻想。这里肯定不是桃源,是炼狱!比家乡的水蛇、比上游的铁闸更残酷百倍!

“小丽……”我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无法抑制的逃离冲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故乡!恶霸横行,弱肉强食,没有一刻是安宁的!我要离开这里,寻找龙门,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找真正安全的地方,去找我们的桃花源!只要我们跃过龙门,我们就能化龙,就能摆脱这任人宰割的命运,自由地飞翔在天空,奔跑在陆地!”

小丽美丽的粉色鳞片在浑浊的水中显得黯淡无光。她看着这片刚刚经历血腥屠戮的家园,看着自己再次被彻底摧毁的巢穴,眼中充满了悲伤,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固执。

“阿鲤……”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失落,却异常清晰,“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残酷,血腥,不完美。但,这就是我熟悉的地方。”

她轻轻摆尾,游到那片狼藉之中,用吻部触碰着一根断裂的水草。

“这里的水流我知道,这里的危险我懂得规避。只要我们足够小心,足够忍耐,像芦苇一样柔韧,像水草一样低调,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缝隙。让我们一起重建家园,修补生活……”

“不,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这里不是我要的地方。”

“我选择留下。龙门……”她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直视着我,带着一丝怜悯和决绝,“阿鲤,你想要的那个,只是一个传说,一种幻象。大海的尽头是什么?化龙之后的世界又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吗?留下来,和我一起面对这已知的残酷,或许比追寻那未知的幻梦更真实。”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丽,别胡说!阿鲤!”

一条鳞片边缘泛着古铜色光芒的老鲤鱼——红尾叔,被一群年轻的鲤鱼簇拥着游了过来,刚才煽动性的话语正是出自他口。

“年轻人,别听小丽的!我们鲤科鱼类,自古血脉里就铭刻着化龙的渴望!那是我们整个族群的终极荣耀!”他用胸鳍激动地划着水,浑浊的眼睛紧盯着我,“看看你!多漂亮的身体啊,多好的流线型啊!看看,看看,这尾鳍多强健啊,看看,看看,这胸鳍多么宽大有力啊!你这个身板就为飞跃而生的体魄!大清河太小,容不下真龙的志向!冲出去!跃过那圣门!为了家族的荣光!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的声音因狂热而颤抖。

“就是!阿鲤哥,你是最有希望的!”一条小鲤鱼兴奋地绕着圈,“跃过去,你就是龙!翱翔九天,光宗耀祖!”

“对!替我们去看看那龙门是不是真如传说般闪耀着虹彩!”另一条也附和着,眼中闪烁着盲目的憧憬。

小丽焦急地挡在我和那群激昂的邻居之间,声音拔高,带着穿透水流的坚定:“阿鲤!别被他们蛊惑!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是幻影,没必要拿命去搏!我听到花鲢带来的消息,她说大海的水是苦咸的,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巨兽!只要是比他们小的,都会被他们吃掉。留在这里!水流平缓,食物充足,我们……”

她突然衔起一片嫩绿的水草,轻柔却坚定地触碰着我的侧线,那细微而清晰的振动,传递着最直接的、属于雌性鲤鱼的求偶信号和挽留:“我们一起,重建家园,好好过日子,好吗?”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映着我躁动不安的身影,也映着她对脚下这片土地——尽管伤痕累累——的执着。

阿鲤的心,像被两股截然相反、却又都无比强大的洋流疯狂撕扯着!

一股是红尾叔和年轻伙伴们描绘的、家族世代相传的辉煌图景——那金光万丈的龙门,那化龙腾空的终极荣耀,那足以让整个清溪河鲤鱼群沸腾的骄傲与使命!这梦想如同奔腾的激流,裹挟着他,燃烧着他的热血。另一股,是小丽温柔的挽留和她身后那片狼藉却熟悉的土地。她的忧虑像细密的水网缠绕着他,她的求偶信号像温暖的洋流包裹着他。那个小小的、需要重建的水草窝,代表的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

什么都比不过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

最终,那份被刻入血脉的、对“跃龙门”的终极渴望,那份对眼前**裸弱肉强食法则的恐惧与不甘,以及对心中那个“没有杀戮、自由翱翔”的桃花源幻梦的执着,压倒了所有。他猛地一摆尾鳍,搅动起一片浑浊的漩涡,躲开了小丽伸出的、带着挽留水波的鳍尖。

“不!”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却又异常决绝,“我的路在远方!在大海!在龙门!我要去找我们的桃花源!找到它,我就回来接你!”

我不敢再看小丽眼中瞬间碎裂的星光,不敢再听红尾叔那煽动的呼喊,更不敢停留在这片血腥的温柔乡。我带着满腔的不舍,带着对残酷现实的深刻认知,以及那颗被血色洗礼却更加灼热的、对自由与美好生活向往的心,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朝着下游,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奋力冲去。

身后,只留下小丽凝固的身影,一圈圈带着挽留意味却注定消散的涟漪。

第四章:试炼场

水面越来越宽,咸腥味越来越重,甩都甩不掉。水里奇形怪状的外族鱼多了,人类的铁船、轰隆的机器影子也密了。这一切都在说:快到海了!龙门快到了!

“快到了!快到了!” 这念头烧得我鳞片底下发烫,胸鳍拼命划水。我是清溪河的阿鲤!跳过石坝、闯过水闸、钻过迷宫的硬命鱼!挨过离别,见过血腥,我是最愣、最能蹦的追梦鱼!

揣着这股劲,我甩尾向下冲。水流很野,两岸是烂泥滩和无边的芦苇荡。在一个水流稍缓的河湾,挨着一座破烂不堪的旧闸门(闸门半塌,锈得像烂铁,糊满藤壶青苔,浑黄的水从缝隙里挤出,搅出不怀好意的漩涡),我猛地停住了——眼前的景象把我震住了。

乌泱泱一大群鱼,挤在这片勉强喘息的回水湾!大多是和我一样年轻的鲤鱼,鳞片闪着金红青黑的光,眼里火苗旺盛。但细看,里面混着的老熟鱼更多!瘦骨嶙峋的鲫鱼(鲫瓜子),鳞片灰暗;顶着大脑袋的花鲢(胖头),咧着大嘴;细长的草鱼(草棍儿);还有闷头闷脑的青鱼(青根)。这哪是追梦队伍,分明是一群走投无路、聚在这里赌命的可怜虫!

在这群可怜虫前头,一块裂了缝的水泥墩子边,蹲着个熟悉的身影——青伯!老家清溪河出来的前辈,我印象里走得最远的老乡。可眼前的青伯,和记忆里小河沟的温和老师、铁闸前叹息的叔叔,判若两人。他浑身上下都是滚刀肉的样子,当然他有理由狠——他活下来了,走得这么远。

这个青伯,是个阎王教练。他的鳞片磨得透亮,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命运的刻痕。那双眼,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又冷又硬,带着石头般的狠劲和不容置疑的煞气。他是这片浑水泥潭的活判官。

“都给老子把皮绷紧了!收起那些喝风屙屁的白日梦!”青伯的破锣嗓子像砂纸磨铁,压得水嗡嗡响,“当龙门是啥?是你们在臭水沟里蹦跶的土坷垃?还是喊两嗓子就能过的鬼门关?做梦!找死!”

他那双死鱼眼挨个扫过底下年轻鱼饥渴茫然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看透了的、带着血丝的嘲弄。

“想奔龙门?先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有没有命从这口嚼碎骨头渣子的浑水锅里爬出去!”他猛地一甩尾巴,带起黑泥汤,死死指向旧闸门底下那道鬼哭狼嚎、黑黢黢的缝隙,“瞅见没?那狗洞!那就是你们的头道鬼门关!比正经铁闸门阴毒百倍!水流乱得像疯驴,水底石头比刀子快,水涡就是阎王爷的裤腰带!不留神,立马变鱼酱,或卷进无底洞永世不得翻身!但是——”他声音拔高,带着赌徒的邪性,“只要你们能用这条贱命,用这点机灵劲儿,从这狗洞里钻过去!前面那些铁王八、铁棺材,那就是纸糊的!听明白没?!尾三摆,鳍微调,侧线听水啸!水流是祖宗!它喘气儿都告诉你们哪是生路、哪是死路!”

“听…听明白了,教头!”鲤鱼堆里响起稀稀拉拉、带颤的回音。挤在里面的鲫鱼、花鲢、草鱼、青鱼们,也赶紧跟着摆鳍条,搅起可怜的小水花。

“第一队!滚出来!”青伯吼声震水,“目标:废闸底狗洞!不是游!是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给老子射过去!吃奶的劲儿使在尾巴根上!胸鳍稳住舵!敢磨蹭?嫌命长!冲!”

命令一下,十几条年轻鲤鱼像被鞭子抽了,猛地拧身,尾巴爆出全力,逆着鬼哭狼嚎的水流,闭眼扎向那道窄憋、瘆人的缝!

场面瞬间炸锅。

“嗷——!”一条金鳞鲤鱼冲太莽,被一股暗流“啪”地拍在长满藤壶的水泥闸帮上!“咔嚓”脆响,鳞片血沫飞溅,它打着旋儿被卷走,生死不明。

“救…命啊…!”一条小红鲤刚到缝口,被突然张开的水涡一口咬住!它拼命扑腾,身子却像被吸进马桶,越陷越深,没了声息。

只有三四条鲤鱼,凭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丁点运气(也许是祖宗保佑),身子泥鳅般扭动,贴着要命的石头边,硬是从狂暴的水缝里挤了过去!一个个被冲得东倒西歪,腮帮子开合如破风箱,好歹捡了条命。

“废物!一群没长脑仁的蠢货!”青伯的骂声如炸雷,对折了的看都不看,只扫过喘气的,“你们是好样的,先去喘口气!记住这劲儿!后面大铁闸也这么干!水流就是祖宗!它喘气儿都告诉你们哪是生路、哪是死路!喂喂喂,第二梯队的!你们的侧线是聋了还是瞎了?!脑瓜里装水草吗?!光使蛮力,不看风向、不借水势!就这德性,烂泥塘都活不出去,还想奔大海龙门?!第二队,调整好!胸鳍稳住!侧线张开!尾巴绷紧!一二,上!”

他那眼神如刀剜着剩下的鱼,嘴巴毒得像刺。

“眼珠子瞪出血!腮帮子张裂!用这身皮肉去品水的味儿!再像刚才那群死鬼冲,就等着给饿绿眼的鲶鱼当宵夜吧!”

第三队(这回掺了几条壮实花鲢和一条草鱼)吓得筛糠,鳍都在抖。它们拼命学青伯的话,身子绷紧,侧线全开,想摸清水流。结果更惨。花鲢的大脑袋在乱流里成了秤砣,转不动向;草鱼的流畅在漩涡前屁用不顶。就一条精明的鲫鱼和两条鲤鱼勉强钻了过去。

“哼,一群被画大饼忽悠瘸了的傻蛋。”青伯从牙缝挤出话,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累和透心凉的失望。他那死鱼眼扫过吓破胆的学徒,最后定在刚游来、看完全程的我身上。

“你,”眼神像钩子挂住我,还是那副破锣嗓子,“清溪河来的犟种,命够硬啊,还没让浑汤泡发了?”

没错,我身上没他那么多狼狈的伤痕,可见我比他幸运或者有天分。

他下巴一扬,指向那吞鱼的闸口:“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削尖脑袋要奔的龙门道!没运气!没菩萨!只有拿命换的力气、活命的巧劲儿,还有对这口吃人浑水的服气!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做梦;活下来的,才是能往海里撒的种!你不是要脱胎换骨吗?在这里,先脱层皮吧。”

他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光,混着可怜、讥笑和累到骨子里的乏。

“别以为过了那铁棺材就万事大吉。前头的路,更难、更险、更不讲王法!那大海…哼…”他发出破风箱似的冷笑,“就跟下油锅一样,不是烫,是刺。刺死你这个龟孙子。”

接着,他一边继续用破嗓子咒骂着指挥下一队,一边嘟囔着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要领:“尾三摆,鳍微调,侧线听水啸!水流是祖宗!...借力打力,别硬顶!...”

看着这惨烈的训练场,听着青伯字字带血的咒骂和“快到了”的蛊惑,我热血上涌,像吸了大麻,烧起来,也飘起来,几乎忘了眼前压死人的现实。

“找出水流的力量,服从水流的力量,顺势而为……”我咀嚼着青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来回咂摸,品出点味儿。

“服气水流”是啥?是认命!是和水流同呼吸,这样它才不要你的命!我学着在这要命的浑水里,像泥鳅一样钻缝求生!

身边一条圆滚滚的花鲢(胖头),正笨拙地学鲤鱼甩尾,累得吐泡泡。我忍不住靠过去,压着嗓子问:“喂,胖头老哥,你们…怎么也来遭这罪?龙门…不是俺们鲤鱼的梦吗?你们蹦过去,能咋样?”

花鲢费劲扭过大脑袋,闷声说:“梦?谁管真假!俺们塘里老鱼说,靠那门近点,沾点仙气儿,兴许俺这笨脑袋能开窍,腮里的滤食耙子能长密点,多捞点虫子填肚子!省得天天被黑鱼、鳜鱼追得屁滚尿流!万一…万一祖坟冒青烟,真能变点啥呢?总比在水坑里等过年挨刀强!”他的话糙,透着底层鱼为口吃食、为少挨打豁出命的狠劲。

旁边一条灰扑扑的小鲫鱼也凑过来,细声带哭腔:“俺也是听老鱼讲…说那门边的水神,喝了能让俺们多下崽,鳞片变厚点!俺们鲫鱼,没大念想,就盼多活几条命,活得硬气点,少让人捏咕!”小眼睛里全是想活、想不被欺负的渴望。

一条一直闷声的青鱼,用长嘴拱了拱烂泥,闷闷地说:“变不变龙?关俺屁事。听说海里头螺蛳蚌壳肉厚管饱!比烂泥沟里扒拉强百倍!冲过去,就有新活路!老话说了,树挪死鱼挪活。”他的话实在得像泥巴,就为口饱饭。

听着这些土气甚至可笑的盼头,我嗓子眼像堵了团烂水草。原来,龙门对它们,压根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梦,就是一口饱饭、少挨顿揍、多下点崽、活得硬气点、不挨刀的念想!跟我心里那金光闪闪的自由梦、桃花源,天差地别。心里说不出啥滋味——懵,可怜它们,甚至…泛起一丝自己都觉得不该有的清高。

“交头接耳找棺材板呢?!第四队!目标狗洞!给老子冲!把吃奶的脑子用上!再折里头,今晚加练就是去鲶鱼窝门口蹦三圈迪!”青伯催命般的吼声又砸过来。

没工夫瞎琢磨了。我猛吸一口带着铁锈死鱼味的浑水(就当提神),摆正身子,压下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可笑的“清高”。为了活命,为了我那点还没死透的化龙梦,我得变强!得真学会在这吃人的浑水里,像泥鳅一样钻!我默默游到队伍末尾,学着青伯那套,把整个身子侧线当探针,去摸这片野水的脉门,去找那能撕碎人的水流里,一丝能借力、能保命的缝儿。

第五章:专家的话

漫长的等待如同沉入冰冷的淤泥。闸门底部吝啬的光缝终于出现时,那“咯吱”声像生锈的绞盘在计数。

冰冷的钢铁巨口,水流如同被精确计算的液压泵挤出。几条鱼麻木地聚集在漩涡边缘,眼中只有那道缝隙的光。

“缝隙开了!冲!赌一把!” 一条鳞片残破的老鱼低吼,声音像磨损的齿轮。

我们几条鱼,如同被无形传送带推送的零件,冲向那道缝隙。水流刮擦着鳞片,挤压着鳔。凭着在废弃闸口练就的“合格”技巧,我堪堪滑过。身后,“轰隆”一声,巨口闭合。浑浊的水流夹杂着泥沙和裹挟着半截鳙鱼的残躯,缓缓经过我的身边,鳙鱼那巨大的头颅上,茫然的眼睛正对着我。

滚刷感伤,我游入所谓的“江海交汇处”,粘稠的昏黄瞬间吞噬了我。能见度极低,巨大的泥沙洲和礁石如同迷宫墙壁。水流诡谲,每一次呼吸都滤过粗糙的微粒。

就在我竭力辨认方向,鳃部被咸涩感刺得发麻时,一个迅捷、光滑的身影带着特有的韵律感,从侧前方的昏黄中优雅地滑出。是江豚。它圆润的头部微微上扬,流线型的身体在浑浊中划出流畅的弧线,表皮闪烁着一种介于自然与光泽之间的银灰色。它看到我,似乎有些好奇,放缓了速度,那双似乎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望过来。

“朋友,新面孔?迷路了?”它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像水流拂过卵石。它自然地游近了些,保持着友善的距离

我正被这片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方向感缺失所困扰,看到这似乎熟悉水域的“原住民”,忍不住问道:“先生,打扰了。哪边…那哪是大海啊?我…我能过去吗?”

我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江豚的嘴角似乎弯得更明显了,那笑意显得真诚而宽慰。

“大海?哦,当然!当然能过去!”它用吻部轻轻点了点了一个方向,动作自然而肯定,“瞧,你方向感不错嘛,就在你头的前边,穿过这片混沌带,前方就是大海,一片清澈的、广阔无垠的新大陆!”

他的语调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热情。

“新大陆?”我有些疑惑。

“是啊!”江豚灵活地绕着我游了小半圈,带起的水流轻柔地推动着我微微转向它所指的方向,“比这河口,比那些弯弯绕绕的江河,大海可要开阔得多,精彩得多!喏,就像我,”他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和自豪,“小时候。我就是在这片河口里打滚长大的,摸清了这里每一道水流,每一块暗礁。等长得够结实了,见识够多了,就顺理成章地回到那边的大海里去!那才是我们的最好的归宿!”

它的话语带着亲身经历的说服力。

“大海…那里怎么样?”我追问,也躲着江豚的大嘴,我总觉得他的嘴巴老向着我,这让我紧张,心脏微微加速。

“怎么样?”江豚发出一串悦耳的气泡声,像在嘲笑我防备型的躲闪,“那可真是好地方啊…什么都有!广阔无垠,深邃神秘!阳光能穿透清澈的海水,照亮斑斓的珊瑚花园!成群的银色小鱼像流动的星河!还有吃不完的美味虾蟹,藏在海草丛里,比河里的肥美百倍!”

他的描述绘声绘色,话语中闪烁着对“食物”的贪婪。

“更重要的是,自由!无拘无束!再也不用担心那些狭窄的闸门和恼人的破网了!那里才是力量与梦想真正绽放的地方!”

这句话有魔力,彻底冲刷走我心中的疑虑和疲惫。那片被描述的“新大陆”——清澈、富饶、自由——瞬间点亮了我灰暗的视野,完美覆盖了眼前令人窒息的浑浊。

“不过啊,”江豚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小诀窍的神秘感,“要真正融入大海,拥抱那份自由,还需要一个…嗯…小小的‘仪式感’。”

它微微扬起头,似乎在眺望更远的水域。

“在大海与星河相接的地方,有那么一道…嗯…非常特别的‘门’。不是石头木头,更像…凝聚了天地精华的光之门!每当月圆潮涌、海天澄澈之时,它便会显现!那是大海对新成员的认可与祝福!”它的声音充满了向往,“跃过那道光之门,才能真正洗去江河的束缚,获得大海赐予的无限潜能!传说,跃过者,甚至能短暂地…触摸天空!”它最后一句带着梦幻般的低语。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我心底最深的渴望——蜕变、自由、超越!那“光之门”的意象,与我记忆深处的“龙门”悄然重合,并被赋予了更“真实”、更“海洋化”的注解。

“月圆…光之门…”我喃喃重复,眼中燃起新的火焰。

“没错!”江豚肯定地点点头,它的嘴角的“微笑”在昏黄水色中显得格外真诚,“凭你的体魄和这股闯劲,我看好你!记住,保持信念,别被暂时的风浪吓退!大海在等着你呢!”

它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它那敏锐的声纳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侧耳倾听了一下,随即略显急促地说:“哎呀,好像有点小麻烦,有人撒网了,我得去躲躲!小朋友,你也赶紧躲一躲,这大网可真不是盖的,非常大,不赶紧撤简直没活路。保重!希望不久后能在自由的‘新大陆’见到你!”

说完,它以一个极其流畅、迅捷的转身,带起一串细小的水涡,迅速消失在昏黄深处,仿佛真的去处理什么紧急事务。

对于它留下的关于“新大陆”的富饶描绘和“光之门”的奇妙仪式,却像最甜美的饵料,牢牢钩住了我的心神,让我几乎忘了他的警告。

“天啊,天罗地网又来了。”

我的身边有这样的惊恐的声音响起,然后,有庞然大物的黑影经过我的身侧,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找石头缝躲起来。

黑影刚消失,头顶传来低沉、规律、不容置疑的轰鸣。浑浊的水层上方,几个巨大、模糊的钢铁堡垒轮廓移动着。接着,一张遮蔽天光的巨网阴影,如同精确计算的幕布,缓缓沉下!

网眼大小仿佛经过精密设定(恰好放过小鱼苗?),但粗粝的绳索上挂满了尖锐的贝壳碎片(像天然的倒刺)、暗沉的锈迹,以及散发着浓烈奇异甜香(远胜腐烂虾肉)的诱饵球!铁链和铅坠率先砸落。水流被搅乱,无数大鱼小鱼惊恐汇聚,身不由己撞向网格。小的漏过,稍大的被筛留、纠缠。

第六节怀疑

死亡的寒意突然袭来!我拼命扭动身体,钻进一道狭窄的石缝。

铁链的闷响就在耳边。巨网的边缘带着水流和一股刺鼻的甜味擦过藏身处。网上挂着几片挣扎的鱼鳞,在暗处微微发亮。网绳收紧上升,留下一片死寂的水域,只有零星的鳞片漂着。

还没缓过气,浑浊的水里传来沉重的撞击和拉扯声,还有一个苍老愤怒的声音。是条中华鲟!它庞大的身躯在昏暗的水中若隐若现,被渔网的边缘挂住了。它身上古老的骨板卡在绳索和尖锐的贝壳之间。

“连保护动物也抓?!”鲟鱼浑浊的眼睛因剧痛和愤怒睁大了,它用力摆动尾鳍,却只搅起更多泥沙。

“保护区...说好的保护区呢?”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骗子...都是骗子!”

渔网继续收紧,将它伤痕累累的身体拖向水面。声音突然消失,只剩下网绳摩擦的吱嘎声。

每次呼吸都带着刺痛和那股甜腻的味道。

“我是不是也被骗了?”鲟鱼的话让我心神不宁起来,“这水又咸又苦又辣,龙门到底在哪...” 怀疑的种子第一次在心里冒了出来。

渔网离开后,我游向水面,想找找龙门。

一道巨大的七彩霓虹拱门在暮色中突然亮起!光芒穿透浑浊的水面,照得漂浮的油膜闪闪发亮。拱门下是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甲板上传来嘈杂的人声。

“龙门?”

强光刺得我眼睛发花。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我向那里游去。我瞄准船侧水流相对平静的地方(也许是排废水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跃出水面!

冰冷的空气裹住身体。视线模糊。跃起的瞬间,看清了浑浊的江水和灰蓝海水的分界线。下方是混沌的河流,上方是耀眼的霓虹拱门。

就在这时,船上的人声清晰地传进耳朵:

“快看!又一条跳起来的!哈哈,这‘鲤鱼跳龙门’的灯效真绝了!”

“啧,这条个头不小,适合清蒸啊!”

“王总,您这‘梦幻龙门湾’游轮项目太成功了!游客就爱看这个!”

“多亏李行长的贷款。你看这些‘原料’,”说话的人随意指了指浑浊的水面,“自己送上门表演,多好的‘自然景观’!”

“可不是!省了驯兽师的钱!回头把刚才网上来那条‘老古董’(中华鲟?)处理下,今晚给贵宾加道‘清蒸活化石’,寓意‘跨越古今’,彩头好!”

“高!实在是高!”

这些话像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我跃起的兴奋。原来这炫目的“龙门”,不过是个骗局,是个供人取乐的表演。我慌乱地躲开伸来的网兜,跌回浑浊的河水里。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刺入骨髓。

我立刻下潜,只想尽快远离那片虚假的霓虹彩灯。

甲板上传来哄笑声、咒骂声和下注的声音,很是热闹。

现在浑身都不舒服,心里难受,呼吸也难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沙的颗粒感,鳃部被越来越浓的咸涩感灼烧着。听说化龙前要“脱胎换骨”,难道就是这样的痛苦?

“龙门...” 这个曾经像信仰一样扎根在我心里的词,此刻在这片沉重、压抑、充满危险的水域里,第一次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江豚描述的七彩拱门、浩瀚大海、美丽的珊瑚和海草,和眼前这遮天蔽日的泥沙、冰冷的巨轮阴影、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完全对不上号。在这连活着都艰难的地方,那传说中的神迹,真的可能存在吗?怀疑像水草一样缠绕着我。

恐惧像沉重的铅块,拖着我往下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回去...或许...回到小丽身边?回到那个虽然也有危险,但至少熟悉、有她陪伴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眼前立刻浮现出船闸那片被芦苇环绕的缓流区。小丽那像初春桃花般的粉色鳞片,宽大优雅的尾鳍,还有她那双明亮清澈、盛满温柔和期待的眼睛...

她说过的话,也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阿鲤,你看这里,水流平缓,食物也够。我们...可以留在这里吗?一起生活,别管那虚无缥缈的龙门和大海了,好不好?”

“龙门...龙门不是天堂,那只是个传说...一种幻象。”

她轻柔却清醒的声音,此刻在这浑浊的绝望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有道理。

回去的念头,像一股温暖的暗流,悄然包裹住我冰冷疲惫的心。是啊,何必在这地狱般的浑水里挣扎?何必去追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话?和小丽在一起,在熟悉的水域,安安稳稳地生活,难道不也是一种安宁吗?

第七节幻灭

经历了巨物的压迫、咸水的不适、巨网的死亡擦肩,以及虚假龙门的幻灭,我那颗奔向梦想的心,几乎被碾碎了。回去的念头,像水草般缠住了我——回到小丽身边,回到那片温柔的芦苇荡。

一个明亮的午后,我决定往上游走,回去。我不要那个所谓的龙门了。

突然,水面上方投下彩色的光。我浮出水面,向光亮的方向看去。

天啊!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道拱门!

一道巨大的七色彩虹,横跨在波涛汹涌的灰暗海面与浑浊的大河之间!

“龙门?!”

心底那个几乎被绝望冻结的名字,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冲口而出!所有的疲惫、恐惧、怀疑、幻灭……在这光芒下,仿佛瞬间消散了!

血液在沸腾!心脏疯狂地跳动!就是它!和老鲤爷爷描述的一模一样!它真的存在!就在这里!一路的艰辛、离别、血腥、压迫、巨网的恐怖、还有刚才的绝望……所有痛苦此刻都化作了力量!化龙的渴望,像一团重新点燃的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犹豫!

我怎能放弃?!怎能辜负这召唤?!我选准位置,将生命中所有残存的力量、所有被点燃的憧憬、所有的不屈,都压进绷紧的肌肉!身体如满弓,尾鳍深深拍打水面,奋力一跃!

我化作一道红色的影子,跃过了龙门。我以为该飞起来,可失重的坠落再次来临。现实与理想的落差,撕碎了我的狂喜,下方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

“噗通!”

没有蜕变,是砸!是撞!

坚硬、冰冷、沉重的海水,像无数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口腔和鳃腔!狂暴的苦咸涩味,带着毁灭的力量,疯狂地灼烧、腐蚀着鳃丝!剧痛像电流,瞬间蔓延全身!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拖拽着我,像石头一样往下沉!

“咳!呕——咳咳咳……”

我本能地张嘴想吐掉那致命的咸涩,却呛入更多!鳃不能不呼吸!每一次鳃盖开合,都像在刀山火海里滚过!每一次微弱的吸水,都灌入滚烫的毒液!那跃过彩虹的狂喜,此刻成了最尖利的讽刺!

我在灰蓝色的水里扑腾、挣扎!这海水跟淡水太不一样了!它粘稠、沉重、充满恶意。不论我如何扭动、弹跳,最终都难逃它的掌控。命运,在我跃过龙门的瞬间,就已宣判!

“咸……苦……辣啊……”

我已经无力跳跃了。眩晕像沉重的黑幕,裹挟着我旋转、下坠。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挣扎,残留的,只有蚀骨的悔恨与不甘!费尽心血,九死一生抵达的传说之地,这灰蓝与浑浊交织的“龙门”,为什么却是地狱?!

“这……就是……海?!”

濒死的痛苦中,两张面孔、两个声音,像被咸涩海水浸泡过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混乱的意识:

小丽!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是多么智慧啊。

“阿鲤……留在这里吧……龙门……只是一个传说……”

她那轻柔却穿透一切的声音,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被狂热蒙蔽的心上。我辜负了她!抛下了她的挽留!为了一个虚妄的、用生命验证的谎言,离开了她!如果当初留在那片芦苇环绕的缓流区,和她一起,那将是怎样一种踏实的幸福!

还有青伯。他那布满划痕、强韧的脊背仿佛就在眼前。他此刻一定还在那片砾石滩上,顶着湍急的水流,一遍遍吼着:

“尾鳍发力!胸鳍稳住!腰腹绷紧!再来!”

他一定在不遗余力地训练着下一批“勇敢者”。要是……要是他能告诉他们,他所敬畏的、用“尸骨”铺垫的“龙门”,是我们淡水鲤鱼无法呼吸的地狱,该多好啊!他的每一分辛劳,最终都将导向这咸涩的、致命的绝望!

“记住,孩子,通向大海的路,每一步都踩着尸骨。敬畏,是活下去的第一课。”

青伯那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忧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我濒临破碎的意识中炸响。

该死的!谁来告诉他们啊!谁来阻止这飞蛾扑火般的旅程!这绚烂的彩虹龙门,就是地狱入口的伪装啊!

“青伯……小丽……我……错了……如果能……告诉你们……真相……”

谁能听见?

有。那只江豚正等着了,游了过来,舒舒服服把我这个送上门的美味一口吞了下去。

后记

“曾有一条小鲤鱼,名叫阿鲤,来自清溪河……”

我的“传奇”,在浑浊的江河上游、在水草丛生的角落流传着。

传说他矫健无双,跃过了故乡的土坝;传说他勇气盖世,冲破了铁闸;传说他智慧非凡,穿越了钢铁迷宫;传说他信念如金,最终在银河与大海交汇处奋力一跃,化作了翱翔九天的神龙!他是鲤鱼家族的荣光,是所有小鲤鱼心中耀眼的星辰。

越来越多的小鲤鱼,怀揣着比我当年更加纯粹、更加炽热的憧憬,踏上了这条被传说吸引的“朝圣之路”。它们成群结队,鳞片在浑浊水流中闪着天真的光,像一片片移动的金色云霞。一路向东!义无反顾!奔向那传说中七彩光芒照耀的、银河与大海交汇的神圣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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