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如今奉命打算赚东宫入局,自然样样都要安排妥当,又怎可能让玉娘子用自己的人和船?
得意和对主家的畏服被李掌柜小心翼翼地藏着,脸上挤出关心的表情,陪着谢玉娘长吁短叹一阵,见她仍是又惊又怒又无措的,才做出个仗义模样,豪言道:
“既然是为国尽忠之事……那还请娘子放心,粮,船也包在李某身上,好歹有近半数,可解燃眉之急!”
谢玉娘本已绝望的眼中,终于重新有了复杂的喜悦之情,哽咽道:
“李掌柜的恩情,小妇人铭感五内!”
*
待从万有粮铺出来后,那水手跟着脚步匆匆的谢玉娘,正要说话时,谢玉娘却示意他悄声。
“先回流云坊。”
谢玉娘虽镇定如常,脚步却越发快了,回到流云坊一见茗姑古怪地指了指楼上,心下已经明白,吩咐了那水手去歇息,自己则两步并做一步上楼去了。
刚推开账房屋的门,她便看见沈继宸站在窗边,正沉默地看着她养在窗台前的一盆兰花。
糟糕,不是戏,是真出事 。
谢玉娘只觉五脏六腑揪在一处,没等开口问,便先背过身去,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娘子当心。”沈继宸立刻过去扶住她,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一手递帕子,一手将屋门轻关上,口中安慰道,“娘子总要先保重自己……”
不过谢玉娘并没有接手帕,也没有听他安慰完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忍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恶心,急切问:“怎么会是码头失火?我的人如何了?码头上又死伤多少无辜?”
毁船是谢玉娘一早就安排了的,只是七八天前,太子的人便来密报遥领刑部的沈惟良要了三个死囚的卷宗,又命人安顿了那三名死囚的家人。
而迎云那边则通过春寇,知道了几天前石震从死牢里捞出三个亡命之徒,在如意楼藏了两天后,便放出去了。
这些痕迹凑在一处,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足够谢玉娘和沈继宸做出他们要劫船毁粮的判断了。
那更好了,索性容那三个贼子将事坐实了,也免得船毁得太过巧合,让人生疑。为此沈继宸还暗中派了杜忠并四名东宫禁卫跟去,保证谢玉娘船队众人的平安。
自然,那船上的七万石粮草也是假的,真粮草是武大叔借了别家船队,绕道偷偷向北。
他们分明安排得很妥当了,但“船遇劫失火”和“码头失火”,可是两件事情!
“娘子别急,先坐下。”被抓了手腕的沈继宸感受到她掌心的冰冷,甚是心疼她,语气更加柔软地安慰道,“娘子的人伤了两个,所幸没有伤筋动骨,已经安置好了……”
啊,这样吗?
谢玉娘紧张的心略微放下,不想紧接着便听他说道:“……那三个贼人在京畿道前码头时露了马脚,杜忠怕他们为恶会连累百姓,索性提前秘密拿下他们,当夜就打算启航,在峡口关找僻静处将船烧毁,谁知……”
说到此,沈继宸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那日码头上有人私卖大宗火油,显然是他们在码头上还安排了其他人埋伏……烧了个干干净净,死伤十余人。你船队那二人会受伤,也是因为急着救人的缘故……”
谢玉娘刚刚放下的心,彻底僵住了。
亡命之徒,火油,机关。
烧了个干干净净。
亡命之徒可没有什么耐心本事安排大宗火油,但石震显然很爱放火——比如之前安排万儿的哥哥要来烧流云坊,再比如虢州旧案时的火龙烧仓。
而石震的背后,是沈惟良。
这是沈惟良的万全之策,总之点燃火油的不是那三个亡命之徒就是藏在码头上的其他暗桩,反正他不在意连累无辜,只要能成事就好。
码头上因他的毒计而死的百姓,于他而言哪里算人呢?要怪,也只能怪那天在码头出现的人倒霉罢了。
就像六年前的她,就像多年以来那些死在海贼手中的百姓。
谢玉娘没忍住,再次俯身干呕的时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北境的粮草之危是因为他,牵动了数万军民的命;为设计赚她入他的圈套,不惜放火,牵连十余百姓的还是他。
人命于他,真如草芥。
“可真是……”
“太混账了。”她因为虚弱没能说完的话,扶着她的沈继宸,替他补上了。
谢玉娘看看他,忽得生了气,用力甩开他的手,赌气讽刺道:“你的好兄长,殿下和他君君臣臣的,是当真管不了他一点儿吗?”
话脱口而出后,她看着他明显僵硬了的表情,又后悔起来了。
真是的,她怎么能责怪他呢?
他救过自己,处理了泉州海贼案,如今不但要解决北境粮草之危,还要为虢州案翻案。
他……也不过是个没有兵权,不得君令连京城都不出去的储君,想做事却处处被掣肘的太子而已。
拿不到证据的事情,落在当今太平帝眼中,便是想要兄弟阋墙的内心藏奸之辈,最后他也不过和当年的郑王案一样,得个目无君父的指责,被不知什么东西砸破额头。
她抬起头看向沈继宸的额角,那里的疤痕早就淡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可千尊万贵的他都如此难为了,那些无辜被烧死的百姓呢?她知道他的难处,那些百姓的难处又有谁晓得?
谢玉娘想要为自己的话道歉,但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反而是对面的沈继宸迎着她的眼睛,略有些倦意地吐出一口气,歉然道:“抱歉,我好像一时,真的不能奈何他。”
谢玉娘心忽得为他此时此刻的语气一疼。
“不是的殿下,我……”
他的食指隔着面纱虚搭在她的唇边,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似乎有些碰上了,但似乎又没碰上,只是有他指尖的温热,透过那层薄薄的面纱,异常分明。
“所以娘子,帮帮我。”
谢玉娘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下定了决心。
“殿下的办法自是万全,但今日事更让民妇明白齐王的无德与阴狠,所以殿下,民妇打算……”
*
二十日转眼已过。
二月二十三日,天刚蒙蒙亮时,谢玉娘已经带人匆匆赶到京城外的码头,李掌柜亦抱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如期而至,脸上仍是热络的微笑,但眼中却闪过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身后的河道上,停着七艘船,五艘大船上是穿梭不断忙碌的船工,则是两艘护卫小船,七艘船的船头都有铁甲,瞧着甚至霸气。
前日李掌柜带谢玉娘检查粮食的时候,便已将船队船主介绍给了谢玉娘,姓王,精瘦身材,官话说得极好,说是李掌柜的姻亲,素日跑惯了北面航线。
“玉娘子,二十五石粮食,五万石草料,分在这五艘船上。”码头人多,李掌柜是凑到谢玉娘耳边,才低声道,“剩下的李某也在凑了,娘子只管放心就是。”
他言语中刻意透着的自信。
果然,谢玉娘听他这般说话,嘴角还有了惊喜的笑容。
“李掌柜真是救了小妇人的性命,”她感激道,“不过才两天的工夫,怎么又多出了五万石?”
李掌柜笑着解释道:“娘子头回往北去不晓得,要到北边四城去有一段是要走陆路的,到时更要使费,娘子到底不是官面上的人,所以在下紧着又凑了这些,免得路上事发突然,娘子反要受气。”
谢玉娘没想到他连路上诸事都考虑妥当了,略一沉默后打量着李掌柜得意的圆脸,连声道谢。
他是会做事的人,二十天凑出这许多粮食竟真没闹得民间动荡,粮价依旧平稳。
可惜这样的人虽然是听命于人,但到底是做了里通外国的恶事。事后清算,又怎可能全身而退?
这时,那王船主过来,陪着小心笑说:“请娘子快些上船吧,趁着如今风向正好。”
“好。”谢玉娘点点头,转身对等在一旁恶迎云露出了颇有些歉意的笑,“这段日子京中事就交给哥哥了,尤其是答应了三清观那位谢娘子的东西,哥哥千万记在心里。”
挂着的青色胎记如今也遮不住迎云的担忧,她本是不同意她再次涉险的,只是她性格素来坚毅,决定的事情任谁也劝不住,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到如今,她也只能珍而重之地嘱咐道:“妹妹一路,千万保重,莫要逞强。”
谢玉娘对着她灿然一笑:“好,哥哥放心吧。”
说罢,她这才再次对李掌柜屈膝谢礼道:“李掌柜的恩情,小妇人没齿难忘。”
从头到尾,除了急切和事有转机的欣喜之外,她没有对李掌柜的安排展现出半点儿怀疑之意。
不过李掌柜丝毫不奇怪,就算是有名的玉娘子,又没做过大宗粮食的买卖,更何况还是朝廷急要,怕北境粮案与兵围的事发,引致民心不稳,得暗着来的事情。
主家安排妥当,她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能看出什么破绽?
“娘子客气了,”他客客气气地还礼,“那李某就祝娘子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但平安是未必的,归来更是不可能的。
主家要做的事情,几时失败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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