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了沈继宸的准话,谢玉娘的心情略好了些,冲他再是一笑,转而继续挽着谢如娘的胳膊,低声继续安慰她。
谢如娘如今想起方才的事情便觉后怕,但已经不再哭了,只在听谢玉娘说出那句“不愿原谅,亦不愿睚眦必报”的话时怔了一下。
这话,她记得姐姐也说过……
她侧着头看玉娘子那张满是伤痕的脸,脸上的伤痕延绵到脖颈衣领之下,连挽着她的手上都是伤痕。
但伤痕……是自己看差了吗?怎么和上次见面时不大一样了。
她见过玉娘子三次,第一次见的时候是怎样的来着?忘记了,那次城门前她们各自在车上,离得远些,瞧不真切,但第二次的时候就在流云坊门前,纵然她一直戴着面纱,但因着自己并不怕她的脸,所以看得很真切。
而她爱画,会赏画,家中祖父藏画藏古甚多,她自幼常看常赏,对细节比一般敏锐些。
她不该看差的,就是不一样了。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也可能就是她走了眼,看差了?
不晓得世间还有易容之术的谢六娘子,着实想不通,想要问,又有太子在侧,她便只好在心底琢磨此事。
就这般,三个各有心事的人众人回到三清观中,刚进由几个东宫侍卫看守的院门,就看见茗姑与两个交好的绣娘就等在个静室门前,正急得原地打转。
眼见着谢玉娘走过来,她们显然松了一口气,茗姑更是回头对屋中喊了声“娘子回来了”后,便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她上下前后打量着。
“娘子,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她关切问着,目光从谢如娘、沈继宸并那些侍卫脸上扫过,才发现孙春儿竟不在其中。
欣喜安心的神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剩惊恐的严肃。
“娘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春儿呢?她去哪儿了?”
她没留意自己抓着谢玉娘手臂的手越发重了,谢玉娘却因她的动作,发出了一声隐痛的低吟。
这一声,引来了三个人不大齐声的“娘子?!”
“我没事。”谢玉娘忙笑着对他们摆手,略一沉默后轻叹一声,拉着茗姑走到一旁避开或好奇或关切的绣娘们,低声将方才种种都说了。
“……她如今被京兆尹的衙役带走了,”见茗姑那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谢玉娘更是于心不忍,安慰道,“我知道她是无奈行事,我并不怪她,听太子说指使她的贼子也已被擒,所以你不必十分担心,到时许能用铜赎罪的。”
心乱如麻的茗姑愣愣地看着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明白眼前的玉娘子在说什么。
她从不轻言,但只要是她说出的话,必然应诺。
所以她真的帮自己报了仇,洗了冤。
可孙春儿,是因为自己才能轻易走到她身边的。
茗姑忽得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对着她重重一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谢玉娘避之不及,想要扶她起身时,茗姑却自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跑开了。
“茗姑!”谢玉娘追了两步没追上,偏动作太大又一次触到了身上的擦伤,疼得厉害,不过这回她不敢轻易出声了,只得忙回头求助地看向沈继宸,“她怕是要回城去见孙娘子,还请殿下派人跟着。”
“好。”
沈继宸立刻示意两个东宫侍卫跟上,但一双眼睛始终担忧地追着她,正要让她先寻间静室看伤的时候,忽得又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个妇人紧张的声音:
“如丫头,你怎么样?可伤到了?”
谢玉娘一听那虚弱且温厚的声音,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一双眼睛落在那被一群丫鬟簇拥的华衣妇人身上,再没移开。
是她的母亲,朱氏。
只见拖着病躯的朱氏匆匆过来时,满心满眼只有一个谢如娘,刚到眼前就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又是怜惜又是庆幸道:“好丫头,听见东宫来人传话,你祖母担忧得险些晕过去,让我和你姨娘今儿务必要领你回家去。”
红姨娘就站在朱氏身后,一边垂泪,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亲生女儿。
谢如娘如今见了母亲和亲娘,哪儿平时在外强装出来的镇定?当下扑在朱氏的怀中,再次哭了起来,低声诉说着方才的害怕。
旁边的谢玉娘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再也看不下去眼前种种了。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近在眼前,她却只能看着她抱着自己的妹妹安慰。
她转过身,快步向静室走去。
就在这时,朱氏安慰过了谢如娘,又让红姨娘好生安抚她,放手时刚好看见了谢玉娘匆匆离去的侧影,忽得一愣,忙拉住身边的丫鬟,指着谢玉娘离开的方向,问:
“哪位娘子是哪个?”
丫鬟们忙看了过去,但她们常日都在深宅里住着,哪儿知道?还是朱氏身边的老妈妈道:“夫人,瞧那脸上的伤疤,想必就是那流云坊的玉娘子吧。”
玉娘子,玉娘子……朱氏愣愣地看着那已经关上的静室门。
可真是巧啊,名字像,身段竟然也像。
*
静室之中,谢玉娘强撑着笑脸,打发走了跟着进来,围着她问长问短的绣娘们。待到自己独坐时,她再也撑不住笑,眼泪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落下。
别哭,家中人都很好,她该高兴才是。
没了她,如娘替她于父母膝下尽孝,她该欣慰才是。
还是因着她的缘故,才耽误了如娘的婚事。
别哭,她仰头看看屋中的房梁,想将不停涌上来的眼泪倒回去。
天地辽阔,她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今日她才觉得自己,真孤独啊。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门打开了,谢玉娘忙低头擦了下泪,却听见沈继宸温柔的声音:
“是我。”
谢玉娘怔了一下,抬头看着亲自背着个药箱走进来,正在关门的沈继宸。
“阿沈……”
她一开口,便是哭过的喑哑嗓音,沈继宸看过来,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以为娘子此时不会想见其他人,但我知道娘子的身份,所以娘子不必在我面前强撑,”他说着话,让她在榻上坐好,自己则将药箱放在她身侧,“娘子可以自己上药,有需要可以叫我的。”
说罢,他背对谢玉娘,坐在了软塌另一侧,但显然没打算出去。
一阵安静后,身后传来一阵药瓶碰撞的声音,期间夹杂着谢玉娘的低泣,泣声到最后,就变成了让人不忍多听的哭声。
沈继宸的心被她的哭声牵着,拧得直疼,多少次他想回身看看她,安慰她,但都忍住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但其实没有那么漫长——他就听见谢玉娘在他身后唤了声:“阿沈。”
沈继宸立刻转过身去,就见谢玉娘左臂的袖子都挽了上去,露出整条手臂。
手臂两头都是伪造的烧伤痕迹,手腕上的蔓延到手肘处,也有些擦伤痕迹;而肩上的伤痕和脖颈与脸上的连成一片,衬得素日在衣下藏着的上臂肌肤更加白皙,也让其上带血的擦伤更加骇人了。
沈继宸忽得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了。
谢玉娘却很坦然,只将伤药推给他,侧坐着等他上药。
素来行事算得上君子的沈继宸,又暗怪自己刚才的心思,很不君子了——她都不讳疾忌医,自己又何必做小儿女之态?
他挪坐过去,悉心为她的胳膊上好药后,又在谢玉娘整理衣服时,仔细端详她的脸,点头道:“还好没伤筋动骨。”
而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煞有介事道:“而我也没伤到脸。”
已经哭够了的谢玉娘听见这故意搞怪的话,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是,多谢殿下了,”她说着挪坐过来,关切道,“阿沈的哪里伤到了?可有上药了?”
他们滚下山崖的时候,他很用心地尽力护住了她,所以自己身上只有几处不重的擦伤,但想他那样护着自己,又抱着自己在天上挂了那么久,身上的伤恐怕会比自己重。
“也是几处擦伤,不要紧的,等下回宫再处置就好。这药娘子留着,早晚三次,”见她笑了出来,沈继宸终于放了心,按下她想要给自己上药的手,“我见娘子的这几处都是皮外伤,应当不会留疤的。”
谢如娘见状也不强求,将药收下时忽得想起了一件事情,抬眼看向他额角那淡得不细看便看不见的疤痕,也不知怎的,忽得就笑了。
沈继宸没懂她在笑什么,疑惑地看着她。
谢玉娘抬手,轻轻地抚摸上他额角的疤痕。
女子的手虽很漂亮,桃花香气中裹着残留的药味儿,但又因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皮肤略显粗糙,摸在他的额上,引得他打了个颤,心里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小虫子在爬似的,让他忍不住想躲,但又不愿躲。
“以前不晓得殿下为什么宁愿被陛下厌弃,也要为郑王事奔走。”谢玉娘想着他这道疤的成因,不由感慨道,“后来因自己的事情明白了,便总想着逆天改命,改自己的命,也改别人的命,报自己的仇,也要□□。
“阿沈,我是你虽可轻易杀死却仍救下的人,所以我不是心软,只是因为你我……”
她说着,轻叹一声后,笑了。
“是一类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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