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京中都在传玉娘子是太子门客，但皇城这种地方向来不是玉娘子这等白身能轻易进出的，是以沈继宸才会将涂先生的事情告诉谢玉娘，免得她有事他却难出皇城时，有个人商议。
尤其眼下多事之秋，皇城的警戒都加强了，谢玉娘到了杜忠在城北的家，才从他的妻子曲氏口中晓得他今日刚托了人送消息出来，说这段日子都要留在宫中，让她照顾好家里云云。
“……”
谢玉娘听罢，竟有种天地倒悬之感。
这意思，难道是因为东宫深涉此案，就此锁宫了？
可看着身怀六甲的曲氏那也带着忧虑的目光，她只能忍着担忧，软言宽慰她一番后，便径直去找了涂先生。
已经五十四岁的涂先生长着白净的面皮，留着着胡须，因双腿残疾所以出入坐着轮椅，日常有两个小书童照料。
谢玉娘抱着琵琶到了书社时，涂先生依旧能安安稳稳地给学童上课，半开的窗子里传出学童或稚嫩或稳重的读书声，窗外的长廊上还有三个刚留头衣服只能算整洁的小女孩，趴在窗台上露出半个脑袋在听。
世人眼中，不能科考的女孩子终归是没必要读书的，会写名字就很好了，堂屋里坐着的男童多数也到了不能轻易与女子同席的年纪。好在涂先生和气，不大收学生的束脩，只要向学的孩子都收，更从不介意周围邻居家女孩子在窗外旁听，有时女孩子们有什么不懂的问他，他也会细心地解释。
谢家有家学，家风亦好读书，素来谢家男女都同堂受教，谢玉娘自幼又是被祖父祖母亲自养大的，从没以女子之身而受限，所以等见识到世间诸事后，她对涂先生这等有教无类之辈很是敬重。
窗下的三个女孩子也认出了她，冲着她嘻嘻一笑。
谢玉娘也回戏一笑，走到窗边长廊上，坐在栏杆上。
此地孩子们的读书声，神奇地隔开了她与外间的喧嚣，平复了昨夜起便慌乱的内心。
直到午时，邻里此起彼伏招呼孩子的声音传来，女孩子们结伴跑了出去，屋内的学童开始吃家中带来的点心后，涂先生才在书童的帮助下，摇着轮椅出来，对着谢玉娘一礼:“玉娘子久等了。”
谢玉娘对着他一笑：“亏得等了这许久，心定了，倒是也不慌了。”
“哦？”身穿褐色粗布常服的涂先生年过半，又因须发皆白所以显得比同龄人更苍老些，不过他的神态一直很平和，倒显出个仙风道骨的气质。
说来，同样是残疾，涂先生已不良于行，又遭逢家中巨变心怀滔天仇恨，更没有沈惟良的高贵出身与富贵带来的便利，若非沈继宸帮忙，他连这一方读书落脚地都没有，但他神色间却从没有沈惟良偶尔会流露出的阴郁和不甘。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还真是比……
谢玉娘不大会骂人，有些话心里也不会想实在了，只是依旧笑着道：“杜将军统领殿下身边的侍卫，殿下若真坏了事，他别说传消息回家，此刻怕已经人头落地了，是我慌乱了，许真是受伤太重的缘故，才不能出门。”
涂先生也笑了，捻须点头道：“娘子通透，也不用老夫劝了。”
谢玉娘迎着他显然有所保留的眼神，问道：“此事今天之前，老先生可知道真相？”
“……”涂先生略一沉默，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态度，摇头道，“此事老夫不好与娘子细说，还是等殿下与娘子说罢。”
只他这一句话，谢玉娘就都明白了，便不再说话，而是对他一礼之后，转身离开。
合着他做出这样大事，只瞒着他一个。
这算什么？
谢玉娘又生起气来，连看见怀抱中的琵琶都生了气，要不是走在街上，定要把这个琵琶随手扔到一边去。
偏没走出几步，就又看见了缩头缩脑，窝窝囊囊的张万三佝偻个背，看见她时还瑟缩了一下。
谢玉娘心更烦了，若不是怕万儿难做人，她看见他都想当没看见。
不过张万三虽然很怕她，但还是凑了过来，小心翼翼道：“娘子……”
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不干脆。
“什么事？”谢玉娘越发没耐心了。
张万三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壮着胆子小声道：“朱大哥让小的来找娘子，告诉娘子齐王府被禁卫封了……”
他因为怕谢玉娘冷淡的神色，声音越来越小。
啊，谢玉娘忽然听见这个消息，本很恼怒的心，忽得染了些许喜意，
还好，殿下这一手碎虽将自己陷了进去，却将水搅得更浑了。
慈父帝心，沈继宸这一次，算的也是帝心啊。
怪道在家中看着陆瑛的迎云，会急着让人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我知道了，”谢玉娘连说话的声音都和气点儿，本想打发他走，忽又想起前事，唤住他问，“我哥有没有告诉你，去跟着那个议论太子事的说书先生？”
“说了说了，小的这就要去的。”张万三拱肩缩背地，连声应着。
“……我又不吃人，你总这般模样做什么？”谢玉娘虽然看不得她这样，但好在此刻心情好了点儿，索性对他道，“你是万儿的哥哥，你立不起来，难道将来等着有谁冒出来，再卖你妹妹一次不成？”
张万三打了个哆嗦，懦懦地点头，看得写作上眉头都皱了起来，不过等看他离开时略微挺直了脊背，又转而叹了一声。
罢了，人有百种，她又何必强求。
……还是那个阿沈，最让人生气了。
谢玉娘心中嘀咕着，轻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抱着琵琶往回走了。
希望他能知道自己的担忧，早点儿想办法和她联系上。
*
沈继宸并没有让谢玉娘等很久，十余天后，宫中便来了四个内监传东宫的话，问她：“东宫之前要的东西，娘子可做得了？”
谢玉娘反应很快，立刻取出之前做成的床帐，赔笑道：“自然是做得了，一直等着殿下的人来取的。”
那四名宫人让她将床帐打开，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检查了很久，才板着面皮道：“既然得了，娘子就同我们一起去吧。”
谢玉娘微顿，已经明白这四名宫人非东宫的人了，是以态度更加谨慎和恭敬，犹豫道：“这……民妇粗陋，怎好轻易入东宫……”
只她话音未落，为首的年长内监便不耐烦地打断她，似笑非笑道：“娘子又不是没进过，何必再说这话，走吧，不好让贵人多等，再过一时宫门落锁，就真进不去了。”
谢玉娘这方满口答应，连琵琶都没拿，只捧着床帐，跟着他们入了皇城。
四名内监送她到东宫前，和守门的禁卫说了一声，便等在了宫门外，而捧着床帐的谢玉娘则由两个禁卫，一直送到了沈继宸的书房门前。
书房门前，也有四名禁卫，又检查了一番谢玉娘带东西，便开门让她进去了。
而此刻，沈继宸正站在书桌前写字，光风霁月的一人此刻神采奕奕的，若非左手被包扎着，谁也看不出他受伤了。
见她捧着床帐走进来，沈继宸还能提着笔，对她灿然一笑：“你来了。”
没来由的，为他这一笑，也为他没和当初在泉州时伤得那样命悬一线，谢玉娘心头萦绕了几天的怒火，散去了许多。
只是怒火虽退，却更生气了。
“之前答应殿下的床帐，民妇已经绣好了，今日特来献给殿下。”
她压着怒气公事公办地说，沈继宸没心没肺地笑，放下笔绕出书桌过来，吩咐左右的宫人内监们道：“打开来。”
书房内伺候的女官们忙将那床帐打开来，沈继宸才看见那床帐的四围之上绣着的的图案，竟然是他们一路向北时，沿途所见的种种风光。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算来她从落笔做绣样至今，也不过刚刚五个月而已，就能绣成这样大的一副床帐，虽非满绣，那图案详略得当，但也是耗费了许多时间精力的。
他真的喜欢这样礼物。
“五……”沈继宸的悦色溢于言表，以至于险些叫错了名字，“玉娘子费心了，多谢。”
他后悔了，他不该只让匠人做琵琶给她，他应该去学一学，亲手打造一把琵琶送她，才能配得上这床帐里耗费的心力。
等到手上的伤好了，他就去。
太子殿下这边想得美，那边谢玉娘瞧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却越来越生气了。
他竟然真的只是在欣赏床帐！
他竟然连句解释都没有！
他竟然是这种不知人心的家伙！
太可恶了！
“殿下喜欢就好，”谢玉娘白了他一眼，胡乱蹲膝一礼，“民妇先告辞了。”
说罢，扭头就走。
只她没走出两步，便被沈继宸从后面抓住了胳膊。
偏他是用左手抓的，触到了伤口，“哎哟”了一声。
谢玉娘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站住了，回头怒目瞪着龇牙咧嘴抱着左手的沈继宸。
瞧瞧，他从来都是故意的，故意遇刺，故意受伤，故意用受伤的手抓她。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怎么敢每次都轻易把自己搞伤？就不怕哪天没掌握好尺度，真将自己的名字搭上？
突然涌上的念头，竟让她的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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