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的张子洛哼着小调，来到城门前时，本正盘算着这笔买卖能赚多少，待从家中迎候于城门前的家仆口中，听说谢玉娘急着邀请自己的好消息，他的得意几乎达到了顶点。
连那双日常看着并不十分讨人嫌的眼睛，此刻都嫌腻歪了起来。
俗语说烈女怕缠郎，果然是极对的，便是玉娘子这等刚强女子，也耐不住他一贯的温柔小意。
除了身为男子的得意之外，他心中对玉娘子还有三分说不得的意思。近两年家中流年不顺，当官的叔伯们被太平帝不待见，家中老祖亦被斥责过，连家中买卖都破了许多财，才勉强保住了根本。
偏这些事情明面上都错在了他家这一支行商的，自然就受了更多白眼。
是以张子洛对家中有许多不满——说什么同气连枝，但好的时候他们这一支赚到的钱，大头都送给了公中，供族中人为当官事计；待到如今遭了事，他们扭头嫌弃是他家行事不秘，连累家中。
呵，此时嫌连累，彼时何必用他家的钱？怎不见将用过的钱吐出来？
如此种种，惯以纨绔子弟形象见人的张六郎，才忽得努力起来，一心想要做些大事让人刮目相看，上次北去船队的买卖如是，这次和胡商的珍货买卖亦如是。
而这次，他可是赚了好大一笔，足以让爹娘在老祖面前挺直了腰杆子说话。
毕竟庙堂之事，圣眷外，还是要用到钱的。
至于玉娘子，她的背后则是太子。自诩成长了的张子洛已经明白了亲爹的那番妻妾论，又被她真切救了性命，态度才会转得如此快。
自认不亏的张六郎恨不能现在就到流云坊去，可他今日刚回长安，需要先回家见过长辈才是。
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当然要先回家沐浴更衣后，才好去见她啊。
“你去，”他从怀中取出个匣子来，递给那报信的家仆，叮嘱道，“将这个送给玉娘子，就说是我特意为她挑的，再告诉她明日一早我便到流云坊去，娘子既然已等了这么久，就劳娘子再等一日吧。”
赶到城门前的迎云，恰好听见了张子洛这极有自信的的一句话，当下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可别让他看见自己，不然还不知能说出什么荒唐的话呢。
只她刚拐过一侧的街口，忽有种如芒在背的冷峻杀意，仿佛是有无数双淬了毒的眼睛在看她。
迎云绷紧住身子，藏在袖中的手暗中握住了缚在腕上的匕首，抬头看时，就见街边一间茶室的二层雅间之中，一个女子凭栏而立，垂下目光看着自己。
就是那位何娘子。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处，何娘子并没有避开，而是浅浅淡淡地对他一笑，却感受不到方才的杀意。
她必然有个实力极强，藏得极深的手下，迎云想着，扭头估量了一下距离，便知她站在那里，正好能看见城门处的种种。
仰头看过去的时候，何娘子依旧在笑盈盈地看她，那笑容中，藏着这些年里，迎云很熟悉的模样。
谢玉娘胸有成竹时，也是这么笑的。
这女子……
*
次日一早，张子洛将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穿的是鲜亮色的织花锦缎新衣，披的是银狐皮拼成的斗篷，踏的是嵌了七色宝石皮靴，戴的冠都是金底嵌了翡翠，连簪子都是掐丝花托的金簪子，花托之上还有两只蝴蝶，随着他的每一步都颤巍巍地，显着股引人侧目的俏皮。
饶是这般张扬的打扮，他还生怕人不知他有钱似的要骑马，身后又跟着十余个小厮，活像个被人押送的移动金库。
不想他这一行人刚走到东市前的一条小巷，忽得就冒出来四个人，大喇喇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张子洛一心想着谢玉娘，当下举着马鞭对小厮呵斥道：“还不把人赶了？耽误了本公子的大事，唯你们是问。”
但那四人却不让开，也不生气，为首的一人只笑盈盈地拱手道：“张公子，小的们是何娘子家丁，我家娘子今日盘账时发现郎君的几笔账目可疑，因此想请张六郎拨冗一叙。”
张子洛怔住了。
“怎么会？我用的都是积年的老账房。”他喃喃道，但见来人笑眯眯的模样不像有假，略一沉吟道，“但我今日当真有急事，不如你们到我家铺子里，去找齐伯吧。”
说罢，他依旧要往前去，但来人依旧不让路，只做出个为难的样子道：“还是请张公子亲去一趟吧，我家娘子说了，事关几十万贯的进出，若说不明白，难道还要去西面寻那胡商来算？要耽误到几时呢？我家娘子也是怕误了公子的事情。”
张子洛被他说动，犹豫了起来。
眼瞅着就要腊月了，若账盘不清拿不回钱，可就真不用过年了。
到时岂不是又要听家里那些为官做宰的叔伯阴阳怪气地说话？老爹岂不是又要气得想打断自己的腿？老娘岂不是又要哭？
“唔……好吧，那本公子就先同你们去一趟。”去盘账不需要这许多人跟着壮声势，因此他安排着小厮，“你们同我去，你，去流云坊告诉玉娘子，就说我告个罪，还有些事忙完就去。其他人先回家去吧。”
来请他的四人仿佛早知道会说动他似的，面上的神色一直没有变化，始终笑盈盈地等着，待见他拿定主意，也不过一笑后躬身道：“张公子，请吧。”
*
谢玉娘今早到流云坊后，就在后院同绣娘们议论正在赶工的几幅绣图的颜色要如何改。
不多时，张家的小厮便来传话了，油嘴滑舌地和他主家似的；而他刚传完话，又有迎云的一位眼线匆匆而来，说那群人引着张郎君往西市去，可还没等到西市，就忽得来了好长一支胡商队伍拦住了他的路，以至于跟丢了人，所以才来告诉。
谢玉娘神色不变，只立刻安排绣娘先做其他，自己则回到二楼去取来琵琶回到门前，对始终坐在那儿看门的迎云道：“哥哥，我要见那位何娘子，该去哪儿见她？”
何娘子的铺子在城南，但带走张子洛的往西市去却还特意甩开跟着的眼线，可见不会是回铺子这么简单。
“好办。”迎云示意她稍等，自己则立刻起身出门去。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就见她带着个矮小男子，仿佛很熟络似的嬉笑着，往流云坊这边来了。
若不是迎云将人推到自己面前，连谢玉娘都看不出她是一手反拧着那个人的胳膊，一手搭在那人脖颈上，以袖中匕首威胁他就范。
纵心中既有担忧又有不高兴，但瞧见这一幕的谢玉娘，还是抿着嘴笑了。
的确是“好办”。
“我现在就要见何娘子与张子洛。见到了，若有人怪罪你，我可以给你条活路；见不到，我自有办法让你今后都后悔整日在我的铺子门前晃悠。”
她说得很直白，纵那男子本是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甚至想趁着此处临街，借来往路人多大喊救命以脱身，眼下却被谢玉娘严肃冷淡的模样镇住。
可就是这一犹豫的工夫，迎云已经在暗中用力扣住了他的脉门，还顺便反掰他的手指。
乍然的疼痛让那男子险些叫出来，但迎云却眼疾手快地大手往他嘴上一拍，不但制止了他出声，还顺势往他嘴里扔了个什么东西。
那男子没等品出是什么，就已经囫囵咽下了。
“毒妇！你给我吃了——”
后面的话，再次因手指上的剧烈疼痛，被统统吞了回去。
紧接着，肚子竟然也开始如火烧了一般，似乎四肢也在缓缓僵硬。
自始至终，谢玉娘都冷静地看着他，到此时不过一笑，甚至懒得说喂他吃的是什么。
就像面对一个死人的笑。
“我，我带你们去！”死亡威胁之前，那人终于不敢再犟，急忙低呼道。
已有伙计套好马车过来，往何娘子秘所去的时候，车厢内的谢玉娘依旧一言不发，只透过帘子看冬日暖阳之下长安城的匆匆与繁荣。
那位何娘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她拨弄着琵琶，于沉闷小调中想，总不会是……杀人灭口吧？
可若是这样，岂非太张扬了？
*
城西的常安坊中有一处两进的院子，无论是从外往里瞧，还是从里往外瞧，这都是一处有些年头的极寻常院子。
西厢房之中，张子洛正满头大汗地与一群老账房争执账目的问题，而厢房外，一袭青衣的何娘子袅袅娜娜地靠窗站着，透过窗缝欣赏似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她的双手捧着手炉之余，还在把玩一个小瓷瓶。
身后有丫鬟又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柔声道：“娘子何必在这儿吹风？回去吧，自有老先生们用心。”
何娘子依旧浅笑着，平静地说道：“我在犹豫呢。”
“娘子从来乾纲独断，怎么会犹豫？”身后的丫鬟笑着奉承。
“杀人的事情，自然要犹豫。”何娘子叹说，扭头看向院中摆放的日晷。
那日晷显然比这院子还久，其上的刻字已经模糊，但不妨碍它静静地记录太阳的轨迹。
“小月你猜，那位玉娘子，会不会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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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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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两位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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