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俩个都是韩亦深啊。”
抹杀了石头大哥，是爷爷生前最悔恨的事。
爷爷说，他错了。
人性本无善恶之分，需要通过后天的用心滋养，才能结出真善美的果。
婴儿脱离母体，就是白纸一张，有的只是生为动物的本能，饿了会叫，不舒服了就哭，等稍大一些，还会争抢玩具大打出手，做错事了担心挨骂，还会说谎骗人。
若是放任自流，本能就会凌驾于道德之上，行事作风皆看心情好坏。
不知善恶，毫无廉耻之心。
石头大哥就是那张被玷污了的白纸。
爷爷说，他本应负起亲人的责任，用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教导石头大哥，何为真善美，何为假恶丑，让石头大哥懂得本能之上还有道德。
可是爷爷选择了最不应该，也是自认为最快捷，最省事的方式——那就是直接抹杀掉作为恶的一面的石头大哥。
没有了恶，韩亦深确实如他所愿成为阳光开朗，人人为之称赞的好孩子，他省事了，不再挨家挨户道歉了，不必再劳心劳力了，面上有光了。
可是韩亦深活成了个假人。
六六听不懂，也不明白。
只知道白天开朗的韩亦深，每晚都会陷入梦靥，爷爷总会守在他床前忏愧当初的决定。
爷爷说，他不配为人长辈。
他抹除了韩亦深的恶，与否认韩亦深的存在并无区别。
人无完人，有阴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有缺陷，有不足，有长处，有优点，跌跌撞撞前行，在矛盾与挣扎中，一点点摸索出属于自己的路。
正是因为这些不完美，才让人生变得如此真实，也如此动人，可是他没有给年幼的韩亦深跌跌撞撞和探索自我的机会，面对被拽入歧途的韩亦深，他同样没有给予任何帮助。
反而将韩亦深的恶，想当然地归结为命里带的，无可奈何。
所以六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管是石头大哥，还是他口中的废物。
“你们都是韩亦深！”六六很坚定地说。
“是吗？”疯子垂下眼帘。
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杀了那个废物。
当初老头子要你杀我的时候，你是否也如珍视那个废物这般，对我稍稍有些不忍呢？
明明最先遇见你的人是我，就连这具身体也是我的，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要抹杀我，一个个都选择那个废物，选择那个只会躲在我背后的懦夫！
架是他打的，疼是他挨的，罪是他受的，结果所有的好处全都是那个懦夫的。
凭什么？！！！
头痛欲裂，意识在被拉扯着。
疯子抱头跪坐在地。
又是那个废物。
都无力挣扎了，听到六六的声音又死灰复燃，还真是阴魂不散！
手开始不受控制。
疯子知道，这具身体今天是要不回来了。
“石头大哥，你怎么了，头很疼吗？”
六六赶紧蹲下来，小脑袋往里瞧，疯子的脸被挡住了，它看不到，又站立起来，爪子伸得高高的，还是够不着疯子的额头，急得它尾巴直打转。
“管我做什么，你不是已经选择了那个废物吗？！”
疯子语气很冲，想要甩掉扒着他手臂的小爪爪，抬头，满是担忧的大眼睛就闯进了视线，水汪汪的，眉头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仿佛回到了以前，每次看到他受伤，好像疼的是它一样，小脸蛋要哭不哭的。
疯子挫败地放下手。
六六本来是很担心的，平白无故就被人吼了一句，它生气了，虎着脸也吼回去：“你吼那么大声干嘛，我什么时候选他了？”
小爪子很用力地拿疯子的腿撒气。
挠痒痒似的。
比以前好太多了，那时他要是控制不住乱发脾气，它都是一巴掌甩过来的，一点都不收着力，等他冷静下来了之后，又贴过来哄他。
奶声奶气的。
疯子下意识摸了摸脸，哼了一声，甩过头去：“那你选择我了吗？”
六六不说话了，低着头来回搓爪爪，疯子都怀疑它会不会把爪子上的毛毛搓掉的时候，六六小爪子就有一搭没一搭刨着地，小声嘟哝着：“就不能两个都选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干嘛非要让它选啊，这不是为难狗狗吗？
小耳朵耷拉着，贴在脑袋。
疯子莫名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他大概是个很贱的人。
它骗了他，还杀了他，他应该恨不得捏死它的，可是听到它没有舍弃他，看到它还在为他担心，他很没自尊地感到高兴，甚至是欣喜若狂。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没想到六六还是个花心大猪蹄子呢。”眼前的小狗狗鼻头都皱起来了，软乎乎的小脸蛋都垮成了个小老头，疯子作弄心起，轻浮地抬起六六的下巴。
“可是怎么办呢，不要别人，我就想独占你，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只能是我的。”有我一个就够了，那个懦夫不配！
大猪蹄子六六吃过。
超级超级好吃！
软软的，嫩嫩的，香香的，每次吃完它爪子都舔得干干净净的，还想再吃一个。
可是花心大猪蹄子是什么呀？
六六歪着脑袋，它都没有见过呢。
是长着花的大猪蹄子吗？
六六光是想想，眼泪就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整个扑到疯子身上，眼睛里全都是小星星：“花心大猪蹄子很好吃吗，是不是比大猪蹄子还要好吃？”
六六咂咂嘴，真想吃吃看呐。
疯子：“......”
他刚才说了这么多，敢情它就只记住大猪蹄子了？
“是啊，很好吃，我能一整个吞进肚子里，藏起来，谁都夺不走！”
疯子气得牙痒痒，偏偏对方还一副“好好啊，我也好想吃啊”的羡慕表情，眼睛是亮闪闪的，脸蛋是肥嘟嘟的，小舌头还有来有回地舔着鼻子。
疯子咽了口唾沫。
他算是明白，那个废物为什么跟个变态似的，总是对六六动手动脚又动嘴，巴不得整天黏在六六身边，贴在六六身上了。
他现在都想抱起来啃上一口。
两种人格共存于一具身体，废物没有用药物压制他之前，虽然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要废物产生了逃避心理或是情绪激动，他随时都能出来。
直到那个叫沈佑宁的女人出现，他的力量被严重削弱。
出来的难度更大了，大多数时候只能困在黑暗中，冷眼看着那个废物人模狗样的毕业，人模狗样的就职，还有假模假样地与人谈笑风生。
恶心死他了。
不过跟废物五感互通还是有好处的，他能借由废物的手摸到六六，能借由废物的眼睛看到六六的样子，能借由废物的耳朵听到六六的声音。
同样也看到废物顶着这具身体做出那些变态行为，好在六六并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活该！！！
疯子稍稍有些得意。
回过神来就看到，眼前的面包团子当起了螃蟹，拖着个小屁股，做贼似的狗狗祟祟往旁边挪，眼睛还转来转去。
还差一点，很快就够着了。
眼看计划就要得逞，六六还没来得及高兴，原本躺在地上的手术刀飞了，被一只大手拿了起来，大手的主人还一脸得瑟地看着它。
手术刀在他指间转得飞起。
它本来是想趁疯子不注意，一屁股盖住，偷偷藏起来的。
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六六懊恼极了，气呼呼地对着地面跺爪爪，都跺出节奏来了，软软的小耳朵随着它的节奏上下乱甩。好气啊，它应该动作再快点的。
小狗狗在抓狂，疯子的心情格外美好。
连那难耐的撕裂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唇角一扬，来回把玩着手术刀：“六六，偷东西不是好孩子哦，这可是你教我的。”
小狗狗身体一僵，缓缓抬头：“我，我没偷东西，”想着反正脸红也看不见，索性直接耍起无赖来，“手术刀很危险，不可以玩的，也不可以拿来伤人哦。”
二虎妈妈还倒在门口呢，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傻狗，她都那样对你了，还在担心她的安危，疯子一下子就冷了脸：“我想伤谁就伤谁，想杀谁就杀谁，你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六六急了：“杀人是不好的，也不能伤人，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之前还叫我老师呢。
“朋友？”疯子笑了，“六六，你忘了？你违背了约定，不仅骗了我，还杀了我，这......还算朋友吗？”当初是你说的，会永远陪着我的。
六六蔫了。
像泄了气的气球，脑袋耷拉着。
它不想杀他的，可它还是违背了约定。
那天晚上爷爷哭了，向来总是笑眯眯的爷爷，跪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是那样的无力和痛苦，爷爷说，他累了，没有办法了。
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石头大哥仍是性情不定，闯祸不断，他已经受够了，只有石头大哥消失了，韩亦深才能真正好起来。
明明在爷爷眼中，它不过是只狗，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点，爷爷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寻求一只狗的帮助。
所以它只能动手。
可是没有了石头大哥的韩亦深已经不是它认识的韩亦深了，那一刻它才有了石头大哥不见了，它杀了石头大哥的实感。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它跟小时候的韩亦深总是不对付。
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有时候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吵，为什么要打？也许韩亦深潜意识里是恨它的，也许是它潜意识里想从韩亦深身上寻找石头大哥的影子，想要弥补自己的罪。
“想要我不杀她，可以。”
软趴趴的小脑袋“蹭”的一下抬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有了光芒。
宛若春阳洒向湖面。
很耀眼。
疯子退缩了。
他很清楚，六六是不会让他杀了老太婆的，哪怕是伤了它自己。
大脑中的废物很快就要出来了。
疯子笑了笑，很轻佻地指指嘴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杀她。”他要让那个废物瞧瞧，六六最亲近的人是谁，六六最在意的人是谁，六六选择了谁。
“嘘！！！”
六六瞬间就炸了毛，做贼似的赶紧往四周看看，发现没人，它立即小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爷爷说了，在外面亲亲是伤风败俗，以后不能这么说了知道吗？”
亲嘴嘴和舔脸颊是不一样的。
那会儿它跟爷爷看电视，正好演到主人公当街热吻，爷爷说没羞没臊，搁在他们那个年代，是会被抓去坐牢的。
坐牢的都是坏孩子，六六可都一直记着呢。
疯子强压下意识撕裂的疼痛，故作轻松地摊了摊手：“不亲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等等一下，”六□□只爪子牢牢抱住疯子的腿，一脸便秘地说，“我我我亲还不行吗，就一下下哦。”眼睛瞪得大大的，还一个劲儿地往周围瞟，生怕被人看见。
疯子啧了一声。
老头子教出来的老古董。
别说它现在是只狗，就是幻化为人又如何？又不是做贼，还偷偷摸摸的，费这么大的劲。
......
眼前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
韩亦深总算冲破疯子的压制，唯一一次没有倚靠药物，全凭自己的力量夺回了五感，这都多亏了疯子状态不稳定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视觉回来了，触感也回来，接下来就是将疯子赶回去，重新掌管这具身体，这次是他大意了，他不会再给疯子机会了。
激动之余，还没等韩亦深扯离疯子的意识，当即就感觉到嘴巴软软的，湿湿的，眼前是六六的小脸蛋，鼻尖还能闻到那似有若无的独特香气。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六六在亲他，不，是亲那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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