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州的九月依旧酷热难耐。
此地临海，城内又有一条穿城而过的长河，蒸腾的水汽闷在半空中，人像笼屉里的包子。
庆荣下船的时候，眼眶还青着。
刚到别馆，放下东西就急着去珠州府司递拜帖。
临走前，到沈筠的门前敲了敲，问她有没有什么吩咐。
沈筠正和霜白吃冰菓子，乍一听见他的声音，咽下去的东西走岔了路，呛到气管里，捂着脸咳个不停。
听着门内的咳嗽声，庆荣忍着笑意抬了抬眼皮，脸上的印子也跟着动了一下：“少东家可安好？”
“安，安安安...”咳嗽的间隙里，沈筠忙不迭的应声。
推了推桌上的冰菓子，示意霜白端出去给庆荣：“都，都按你的意思办。”
于是庆荣递了拜帖上去。
可一连好几天，都不见有回音。
这是临行前沈敬程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沈家经商多年，各州府司都是常年打点的，这一次前来更是备足了厚礼，珠州知州曹寿也不是什么两袖清风之辈，左不过是银钱的事，没理由连面都见不上的。
沈筠有点想不通。
“做生意，越是托大拿乔，胃口就越大。”庆荣眼眶上的淤青终于消了，脸色却一天天沉下去，最后幽幽叹了口气：“原本便是抓着把柄，还藏着掖着不肯见，这件事恐怕很难善了。”
“你就这么确定知州曹寿手里一定还会有吗？”沈筠不大懂这也弯弯绕绕，只好皱着眉问他：“而且除了找曹寿，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只能找曹寿。”庆荣说。
见沈筠还是一脸不解，他又缓缓开口解释起来：“珠场是官营的，归属珠州府司，所有的南珠都只能从曹寿手里流出去的，最上乘的进献朝廷，好一些的大多流到公侯官宦人家手里，市面上能买到的都是些良莠不齐的货色，较之贡珠相差太远了。”
听到这儿，沈筠不禁生出个疑问，她也顺口问了出来。
“那州府每年交上去的数怎么算？定死的吗？”一面说着，一面又觉得不大对劲，自己摇摇头否定起来：“不对不对，若是年景好够数便罢了，年景不好呢？”
说到这里，沈筠被自己脑袋里突然窜出的想法逗得笑了一下，她看向愁眉苦脸的庆荣，觉得不如让他也笑笑，于是挑了挑眉毛，说了出来：“给朝廷，打个欠条？”
庆荣听罢，也笑起来，多日来的愁绪淡了不少。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明白沈筠这么说，大概也是看自己整日愁眉不展，于是下意识的解释更细致些。
“贡珠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庆荣放下茶杯，手指搭在桌边轻敲了两下：“有些能坠在朝服御冕上或是当作恩赏赐下，有些用来给宫里的太后娘娘们打首饰，还有一些只能磨成粉供给内宫使用。”
“后两者也便罢了，可第一档的，朝廷必是要珠州府全数上缴的，查的自然也严。”
说着，庆荣忽然觉察出些问题来。
为什么沈筠人跟着过来，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难道出门前沈敬程什么都没跟她说吗？
那沈敬程不告诉她的事情，自己真的要告诉她吗？
庆荣不禁有些迟疑，说出来的话，也在嘴里转了个弯。
“不过人嘛，好东西到了手里，不想拿出去，总是常事。况且每一年交了多少，朝廷也是有记录的，多了没什么，少了肯定要交代缘由，平白惹陛下不快，为此，地方上也总要有自己的应对。”
“而曹寿。”话说到这儿，庆荣顿了一下，看了看蹙眉思索的沈筠，才又缓缓开口道：“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
没直接说出答案，那事情就不算是自己泄出来的，庆荣如是想着。
“你的意思是…”沈筠起先是静静听着，到这里见庆荣不再说话了，便自顾自地顺着他接了下去。
“州府每年要保证贡品的数量差不多，多了就藏到自己手里，少了再从往年藏的里边拿出些来补上。”她一边说，一边去看庆荣的神色。
见他没有反驳，才继续开口道：“所以，曹寿既然小心谨慎，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一定会藏有足够数量贡品，以应对突发变故。”
庆荣不置可否，又抿了口茶，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是不是你倒是说啊？”沈筠很快急躁起来。
已经很久没见她扯着嗓子喊了，庆荣挑了挑眉，缓缓捂住自己已经看不出一丝痕迹的眼睛。
沈筠立刻呼吸一滞，气势弱回去，憋闷的灌了一口茶，余光看见庆荣在笑。
怕不是打坏他脑子了，沈筠暗暗骂起来，可偏理亏的又是自己，也不好发作。
于是只好“咣”的放下茶杯往外走。
身后，远远听见一声含着笑意的“是”。
沈筠想回头骂，头还没转过去，脚下就被门槛绊了一下。
紧接着，清晰的听到身后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跟在沈敬程身边的时候，明明也不这样啊？
沈筠一边想，一边晃荡着走出大门。
昨天有个挑着担子卖凉粉的，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经过，霜白爱吃，错过了得念叨一晚上。
沈筠不想听她念叨，也不想回去面对庆荣，所以干脆到门口给她等着。
要不也给庆荣买一碗吧，沈筠想。
别馆里那么多人，还是多买几碗，回头放在正堂上，谁想吃自己拿去，沈筠又想。
珠州的太阳仿佛比京城的要大许多，不大一会儿就烤的人头皮都快冒烟了。
沈筠揣着手，蹲在门口石狮子洒下的阴影里，左等右等不见那卖凉粉的来，倒是来了个老乞丐，脑袋晒着油亮，见沈筠在这儿躲着，两眼冒光的也挤了过来。
沈筠打量了他两眼，往里缩了缩，让出点位置来，又转过头眼巴巴望着空荡荡的街道。
紧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后背上，沈筠还没来得及看，人就滚到了太阳底下。
才好心给他让位置，这老家伙就把自己挤出来了？
沈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准备跟那老乞丐算账，刚回过头，就听“啪唧”一声响，一个黑乎乎的竹席子铺在了刚才的阴影里。
“来坐！”老乞丐坐在一端，慷慨的拍着另一边，招呼沈筠。
于是沈筠又默默缩了回去，继续盼着卖凉粉的来。
“丫头啊。”老乞丐戳了戳沈筠的胳膊，手指头黑黝黝的，像粘着一层洗不净的垢：“跟家里人闹别扭了？”
“嗯？”沈筠愣了一下，眨眨眼，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这个结论。
可还没来得及反驳，那老乞丐就摆出一副老朽我什么都知道的高深模样，言之凿凿：“我这么大岁数，你们这样的小年轻，我见多了。”
“不是，我不是…”沈筠连忙摆手。
话刚说了一半，就又被老乞丐打断了：“多漂亮的宅子啊。”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背后的沈府画了个圈，语气羡艳。
“有吃有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啥不痛快的？”老乞丐嘬着牙花子，抹了把脑袋上晒出的油：“就算有不痛快，也在门里头闹嘛，你一个小丫头跑出来，再叫人抓去卖了。”
他一句接着一句，沈筠根本抢不进话。
此刻乍见他停下来，赶紧插了进去：“你误会了，我没…”
“小丫头年纪不大，嘴倒是挺硬嘛。”老乞丐不听她说，嘿嘿一笑，颇为自信的咧着嘴搬出证据：“这样的府邸，咋可能让人在镇宅的石狮子底下蹲着？”
“你要是不认识人家，一时半刻就把你赶走了，还能让你坐这半天？”
他这话说完，沈筠愣了一下，阴影外的强光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么大的太阳，连借着阴影躲上片刻都要被赶走，沈筠看着老乞丐佝偻起来的后背，心里隐约有点泛起酸来。
“你等下就回家嘛。”老乞丐似乎看出了沈筠的心思，又嘿嘿笑了起来：“家里多好嘛，不缩着身子也晒不着。”
沈筠也不想再解释了，默默点了点头，下巴搭在膝盖上，情绪有些低落。
“不过丫头啊。”话说到这儿，老乞丐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缺了角的破碗“当啷”一声落在俩人中间：“你出来，带钱没有啊？”
“啊？”沈筠有点呆，不知道话题是怎么突然转到这里来的。
她看了看老乞丐，又看了看地上的碗，莫名生出了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没钱也没事嘛。”老乞丐咧嘴笑着，一口牙参差不齐，看着格外可怜：“借着你的光，能在这儿躲半天阴，我也是赚着了嘛。”
此话一出，沈筠的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拳，那点上当受骗的感觉立刻烟消云散了。
“有，有钱的。”沈筠说着，从钱袋里抓了几颗金珠，放进那个破碗里。
顿时，老乞丐的眼珠子都直了。
他讨了半辈子饭，就没见过有人给金子的。
怕不是个傻子吧？
老乞丐眨巴眨巴眼，眼疾手快的把金珠揣进怀里，怕沈筠反悔。
一抬头，沈筠已经站起身来，站在大太阳底下举着手臂一蹦一跳。
真是傻子啊！
老乞丐如是想道。
紧接着就见傻子回过头来：“请你吃冰粉啊。”
老乞丐愣了一下，马上又呲着牙花子乐起来。
“不够。”他抬手往侧后方一指：“要三碗。”
沈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颗圆圆的脑袋正一上一下的扒着墙根往这边看。
迎着大太阳，齐刷刷的冲她呲出四排豁口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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