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眼前漆黑一片,身体微弱的呼吸对空间自然感知,她觉察到半米距离外的四周被木板封住,自己被困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不仅空无一物,还小到她无法平躺,只能站立。
她壮着胆张开手臂丈量敲击,手刚伸出去的瞬间,从地底下卷起阵寒风钻进她宽大的衣襟,她不由地撑了把木板墙壁,猛然发现手指指腹粘连在上面,紧接着记忆深处的嗅觉苏醒,她闻到一股浓漆的刺鼻味道。
那个味道来自她很小很小几岁的时候,过年走亲戚在奶奶的老家留宿,几桌子人吃酒打牌将近天亮才收拾睡觉,一张床本就挤,还睡了五六个小孩,床边又搭了木板铺上电热毯,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认不清的姑姑婆婆。
只要小幅度翻个身,木板床就会嘎吱作响,伴随着起伏的呼噜声,本就认床的小程念直接被这些嘈杂声吵醒。
奶奶老家亲戚的房子非常破旧原始,矗立在山间深处,开车淌过泥泞路要开两三个小时,随后还要下车走路走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间瓦砖木房。
堪堪门把手那么高的小程念踮着脚绕过几颗熟睡的头颅走出房间门外,堂屋里几张木桌子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扑克牌和留有醪糟的汤圆碗,对着门的正面墙壁上顶部是毛爷爷的画像,下面挂了两张黑白老人相片,中间还有红底黑字她看不懂的书画,再在它们下方是一个卷纹状的桌台,台面放着苹果之类的贡品,插着持续燃烧的香烛。
她的目光被墙面挂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吸引,照片上一左一右、一男一女的两位老人微笑地看着她,面容慈祥和蔼,无论是她转身还是偏头,他们都始终注视着她,始终注视着她。
小程念眨巴眨巴眼,移开视线环顾四周,榫卯结构的木板门片堆在旁边,门口大大敞开,方圆几里貌似就这么一家人烟,屋里的人也不担心像程家那样遭贼。
她肚子有点饿,还特别想上厕所,可是整栋屋子都像是吃了安眠药,陷入了沉睡之中。她在堂屋里转悠,各个房间里传出起伏的呼噜声,她不好去打扰叫醒任何一个大人,只能憋着尿意,到处搜索能放进嘴里的食物。
卷纹台上的苹果还有旁边的花卷糍粑之类的东西被她看了又看,在小程念眼里根本算不上食物,就在她纠结到底要不要勉强拿来填一下肚子时,她忽然瞥见卷纹台下没关合好的抽屉露出了半截旺旺雪饼的包装袋。
她欣喜若狂快要跳起来,拉开抽屉还有意外之喜,里面不仅有雪饼还有瓶没开过的营养快线!
小程念迫不及待撕开雪饼袋,咬上脆脆的一口,搭配着甜津津的营养快线心里美滋滋。猛然间她莫名感觉到汇聚的目光,她受到感召般精准抬起头,望向那两张黑白相片,眉眼弯弯童言无忌,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谢谢祖祖?”
她小小的肚子大大的食量,靠坐在卷纹桌边,把剩余的几袋旺旺雪饼全给装进肚子里,就连营养快线都一滴不剩,舔了舔嘴角准备返回房间假装睡觉。
刚走了两步,尿意再次袭来,人有三急,必须解决。
可是这间房子的厕所约等于猪圈,山上树木植被茂盛,用两块木板搭起来的中空架子就成了厕所,木板与木板之间隔的距离比她的头都大,稍不注意就能踩掉进去。
而半人高的栅栏外下陷围圈的部分就是养猪的地方,蹲在木板上甚至可以隔着缝隙与里面的四只大猪对视。
小程念往厕所方向挪动靠近,推开门缝的下一秒便原样关上,猪拱来拱去的声响和散发出的气味迅速冲击她的天灵盖。
她感觉自己只要走进去就很容易踩空被大猪吃掉,房子里的人都在呼呼睡大觉,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可完蛋了,于是又蹑手蹑脚折返回到堂屋,隔着门缝探头,奶奶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昨天上午刚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厕所,她有点嫌弃还有点害怕,加上人多尿急,奶奶只好牵着她去屋后的竹林解决。
竹林很近,绕上坡就到了。
小程念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外面,腿脚径直往地坝走。
地坝边有小土坡,围了栅栏养鸡养鹅,还种了好多柚子树,再旁边有间小砖房,住着一条大黄狗和它的孩子们。
小程念路过时,公鸡正激昂打鸣,大黄狗冲她汪汪叫,小狗们边吃奶边圆咕噜眼睛盯着她。
乡野山间的狗都不套绳,虽然它们看起来都没有恶意,但她还是尽可能隔最远距离靠边走,忽略身后持续的狗叫声快步往小竹林去。
方便完,小程念身心舒畅往回走,可却转头迷了路。
明明她只往竹林里面走了一点点啊?她怎么看不清木屋的方位了?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竹林里笼罩在迷雾之中,她只能凭借记忆找寻脚印走,越走内心越焦急,越来越害怕,不知道自己之前像是魔障了般,到底哪里来的胆量敢独自进竹林。
直到她终于看见木屋屋顶,向前奔走的途中闻到一股区别于泥土和竹叶的气味,是闻起来就想吐的味道,她下意识目光搜寻,远远看见竹林深处搭了个雨棚,里面停放了一口棺材。
那是涂了一半红漆一半黑漆的棺材,棺材盖斜斜敞开缝隙。
当她反应过来时,身体仿佛被定住,浑身僵硬,手心起汗,腿脚乱颤,眼泪哗啦啦流。
又怕惊动了些什么,只能偷摸抹眼泪,脑子里开始忏悔、组织遗言。
“汪汪汪——”猛地,一阵突兀的狗叫声传入竹林,传进小程念的耳朵里。
听起来不是大黄狗的叫声,她转头瞧去,是一只小奶狗,踩着脆竹叶朝她跑来,围着她脚边打转。
她定睛一看,这只小奶狗鼻子上有个黑点,像是块胎记,明明小狗不会说人话,她还是哭哒哒的问:“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小奶狗冲她疯狂“汪汪”,边叫边走边回头看她。
不管怎样她都得跟着,至少她能确认这只小奶狗是个鲜活的生命,而不是那口看起来就阴森森的棺材。
跟着小奶狗走了一阵,木屋竟然豁然出现在眼前,还能远远听见奶奶焦急叫她的声音。
她赶忙往屋门口跑,绕下坡扑进奶奶的怀里。
奶奶嘴里骂她乱跑,迟早要被拐子拐走,又用粗糙的手指摸她的头发、擦她的眼泪、捏着她的肩膀转来转去从头扫到脚。
骂完之后,她支支吾吾地说起在竹林看见棺材一事,奶奶的脸色变了变,跟她说“见棺发财”不必放在心上,但明令禁止她再往竹林里跑,然后转头拉着她问另一个祖祖一些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给自己准备的啦,不用你们后人操心啦之类的。
回家之前惯例搬土特产,她们要拉扯好一阵,程念蹲在地坝边的小木屋里看大黄狗喂奶。
突然,奶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让她挑一只小狗带回家看门,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指着那只鼻子上有黑点像胎记的小奶狗,兴奋地说:“要它!”
回家的面包车很挤,小奶狗被装进尿素口袋里,不吵不闹也不叫,乖乖地在她脚边吐舌头。
车程很远,车里的大人有的睡觉有的逗小孩,一个伯伯拿狗尾巴草骚扰小奶狗,又问她打算给狗儿取个什么名字。
名字?那她可真要好好想想。于是又回想起在竹林里遇到它的场景,还有奶奶批斗她的话语。
她立刻决定:“发财!它以后就叫发财!”
发财……棺材……漆味……
记忆回溯,程念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她是在一口棺材里!
猛然间,周遭天旋地转,她被晃动平躺,脊背贴在未干的黑漆上,面前的柏木板像镶嵌了电梯按钮,顶端自动亮起0层。接着下一瞬,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棺材电梯骤然坠落到负18层。
她始终平躺在棺材里,棺材盖缓缓打开,她平躺地走出去,竟然没有一丝违和,地狱就这么到了吗?
这地狱跟一栋深夜里的写字楼没什么两样,她绕着墙壁转了一圈,空空荡荡没有人气,也没看见鬼啊?
走累了她又躺回棺材里,意识混沌胡思乱想。
所谓的平行世界,有没有可能指的是与地面平行的世界?
没来过地狱的人当然不清楚,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逐渐与棺木融合,同黑漆凝固……
“汪汪汪——”猛地,一阵突兀的狗叫声传入棺材,传进程念的耳朵里。
是发财的叫声。
她立马惊坐起,找寻发财的身影。
可眼前变成了她的房间,房间里里外外站了很多人。奶奶迅速搁下瓷碗拿帕子给她擦额头的冷汗,陈鸢媛搓着手坐在床边,门口她爸和程大少爷频频探头,汪女士靠着门边书桌轻嗤一声:“再不醒都要请敲锣的来了。”说罢,转身出门离开。
“天老爷,发烧烧了一天一夜,总算是醒过来了。”奶奶手上的毛巾在她脸上蹭来蹭去,鼻子很不舒服,她抬手抗拒,拉扯到输液的针管,痛得嘶了一声。
她的手僵硬地放在被子边,屁股往下挪,身子平躺回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话都不想说,任由他们摆弄。
就算奶奶端了碗飘着黑乎乎的灰烬水让她喝,她也照做不误。
不就是一碗符水嘛,哪有人来得可怕。
从那天起,家里无论谁都闭口不谈狗的事,仿佛发财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学校同学们还像往常一样相处,只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程念也不想扫兴,努力扯动唇角微笑,努力张嘴回答。即便她觉得有些笑话不好笑,有些八卦不好听,有些人很恶心。
好在她的努力有所成效,过年人多起来,有的亲戚说她更沉稳了,更内向了,不跳不咋咋呼呼了,懂事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微笑也很甜,叫人的嗓音也很甜,只有她自己知道,很多时候说话的人不是自己,她自己的灵魂经常飘在空中,说不了话。
不过没关系,他们本就喜欢的不是真正的她,而她也习惯于这样的表演。
过年走亲戚,是这种表演最集中的时段。
大年初三,四舅爷家请客吃饭,大圆桌坐了二三十个人。
程念没什么胃口,但不想去也得去,坐在方便随时溜走的角落玩手机。
这家店是新开的,老板却很旧,是他们这边有名有姓的大老板,只要能挣钱,什么生意都敢做。
餐饮行业竞争很大,除了老实本分有真实力的店开得长久,其他招牌门面换得都非常勤,这家店从海鲜自助换到火锅自助,再到今年换成现在的农家乐定制菜野味菜。
鸳鸯汤锅没多久便端上来,还有一些爆炒的菜品,看着很有锅气。
他们这边吃饭口味比较大,酱油生抽豆瓣调色很浓,可能是这个原因,所以很多肉看起来都黑乎乎的。
程念莫名觉得很想吐,明明那些菜放了很多花椒小米辣之类的佐料,她却闻到完全区别于羊膻味,而是混杂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自从发烧一天一夜后,她的胃口只能喝点汤吃点蔬菜,这样都整天感觉很饱了。奶奶说她是要登仙,医生说是精神紧张,反正也不影响读书考试,谁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喝汤!先喝汤!汤是精华!”四舅爷常年在广城做生意,养成了先喝汤的习惯,他又是个强势的大嗓门,更习惯在桌上指点江山,特别是对家族里的小辈们。
“听说之前程念的狗儿被打死了,还闹得多凶得耶,妹儿家家动手打人是不是真的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饭桌上几个婆婆奶奶四处传递眼色。
程念扬起她的微笑,不说话,喝汤掩饰无语。
四舅爷完全没想放过她:“怎么,现在不好意思了哦?那打人的时候怎么好意思的?长辈都敢打,怕不是要反天喔!”
“莫说那么多哟!”四舅婆推搡他,又招呼其余人,“吃菜吃菜,大家吃菜,他一天喝点酒就发癫,莫管他。”
“哎,吃什么菜哦,要吃也是吃肉噻!”四舅公神气十足,还专门点她,“好东西哦!要不是刚好遇到,平时都不好弄的。程念你要多吃点!不是那么喜欢狗吗?这就是你屋里那条狗哟!味道怎么样?不得撇嘛!”
什么?
程念本就觉得这汤的味道怪怪的,是浓重的肉.体味夹杂着一丝酸,舌尖粘了小口,她便偷偷包着纸巾吐了出来。
现在跟她说这是狗肉?她看着碗里盛汤夹带的小块肉,还是发财的肉?
她的胃痉挛反酸,汤汁混合物在里面翻滚,顺着食道喷洒吐了一地。
旁边人迅速给她递纸巾,抽抽擦擦用了一整盒,她还在吐,快把肝胆都给吐出来,生理性眼泪也跟着往下滴落。
“他逗你的!程念你别信他,他就是喜欢打胡乱说!”四舅婆试图安慰。
“真是狗肉吗?那我也不吃哦!”一个姨妈站起来,“要吃这些东西,怎么都该提前给我们说噻!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吃!”
“你就先别凑热闹了。”旁边的阿姨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先坐下。
四舅爷疯狂挽尊:“我说是就是,怎么还不信哎!”
程念紧握纸巾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和嘴角,将椅子用力踢在一旁,伸手在圆桌上扫荡,碗筷餐盘瞬间掉落一地。
饭桌上的人都没想到她会有这样掀桌的反应,各个等级的长辈大眼瞪小眼,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都说了是逗你的,怎么这么不禁逗呢?”她妈汪女士率先打破僵局,“丢人显眼的,恐怕等我死了都没得那狗死了哭得伤心。”
“那要等你们都去死了才知道。”她异常平静地说。
“这都是些什么话?”四舅爷立马抓住她的话柄,劈头盖脸一通数落,“真是书读多了,脑子都读莽了!哪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程家给你吃的饭都白吃了啊?不要你孝敬什么,还得不到一点尊重吗?”
有批判的,也必定会出现和事佬:“哎呀哎呀,小孩子说话就是不经大脑的嘛。多大点事嘛,重新点几个菜就是了哈!”
“……”
长辈们之间为了怎么教育她争论不休,吵来吵去。
她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径直摔门离席。
她认定发财已经葬在她和他们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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