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岁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足用了一刻钟,老太太才用了小半碗蛋羹。老太太吃力地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吃了。阿岁劝道:“再吃点儿罢!我炖得可用心了——”她就知道,只要自己一说这话,老太太保准儿还会再吃几口。果不其然,在她的劝说下,老太太又勉强用了几勺。阿岁放下小碗,细心地给老太太擦净嘴角,又绞了热热的软帕子,给老太太揩面。
揩过面的丰老太太,气色明显地红润了几分。阿岁瞧着欢喜,拉着老太太的手道:“您好生吃药,好生养病,过不了几日,就能大好。到时候,我陪着您逛上元花灯会去!”
“好!到时候,咱们娘俩儿都买花灯,一人拎一个!”丰老太太呵呵笑着。
说了片刻,老太太便累了,眼皮缓缓垂了下去。阿岁轻手轻脚地盖上棉被,又将榻角的炭盆拨了拨——丰家算是殷实人家,却也用不起无烟的银霜炭。这红炭已是上等,烟少不呛人,也就只有老太太才有资格用。
朦胧中,丰老太太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候,老大才十岁,老五还不到一岁。五个没爹的娃扯着嗓子嚎,她呢?她只能擦干眼泪,咬着牙撑起这个家。
丈夫是个老实人,可就是太老实,才被东家当骡子一样使唤,便是生了病也不敢休养。于是,带着病上房拣碎瓦,一阵晕眩,脚下没踩稳,便从房上摔了下来。抬回家后,没过夜就咽了气。
东家假模假式地着人送了半匹布过来,就算赔了一条人命。彼时,她不是没想过去拼命,可膝下还有五个娃呢!与其拼命,不如拼上一口气把娃好好拉扯大!
那时候的日子可真苦啊!
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她还是有五个娃的寡妇!
于是,她在院子里养了两条狗,枕头下压着剪刀,床头藏着柴刀,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整宿整宿地不敢睡。
没爹的娃长得快!那一年,将将十岁的老大笑姐儿帮了她娘的大忙。虽则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小人儿,却将四个弟弟照顾地极好。她自个儿背着老五,一边做家务,一边还得分神盯着老二、老三和老四。老二木讷些,老三精明些,她便叮嘱三弟要将哥哥弟弟看好,万不能被拍花子的人拐走。
起先几年,她四处揽活,啥都肯干。可人家一听她是个寡妇,便不肯雇她。她本有一手打烧饼的好手艺,怎奈家贫置不齐家伙什。她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赊了半袋子面和一点儿油,却不料头一天摆摊就被混混砸了摊子——她还没开张呢,便要交十文钱的地盘费,什么道理?她没钱交,结果摊子被砸了个稀碎。人家就是吃准了她是个寡妇,有理也没处说去!
后来,为了还上赊账,她硬是在寒冬腊月给人家洗了整整三天的铺盖,洗得两手红肿赛萝卜,一碰就裂口子,这才算抵了债。
再后来,她给坊正家里倒了大半年的夜香,终于得了坊正娘子一个正眼,介绍给相熟的梳头娘子。
梳头娘子是个善心人,可一见着她的那两只手,啧舌不已:“你这双手哪能梳头呢?只怕你这手一沾上人家的头发,就能扯一把下来。”
她细细打量着粗糙红肿仿若老松树皮的双手,不知所措。后来,还是梳头娘子塞给她一盒猪油膏,又交给她个去糙皮保养手的法子,然后道:“三个月后,等你的手软和了,再来寻我。”
她盯着梳头娘子白嫩柔腻犹如葱白的指尖,心下苦笑不已——三个月不沾冷水,不做粗活,日日养着护着,嗨,只怕三个月不到,娘儿六个就都饿死啦!
她做不到梳头娘子的要求,却承了她的情。有空就去帮梳头娘子做点儿杂事。几个月后,梳头娘子带着她去见一位主顾,是鞋铺的老板娘。试工半个月后,她便成了瑞泰祥鞋铺的伙计。
瑞泰祥鞋铺卖男鞋也卖女鞋。女子要试鞋,就得避开男人。所以丰寡妇的活计就是招待女客。她手糙,不敢摸那些精工细作的绣花鞋,可胜在眼力——家里所有人的衣衫鞋袜,皆由她一手操持,故而,只消看一眼,她就晓得客人的脚型脚码。她给拿鞋的伙计递眼色,两人配合默契,客人试鞋试得舒心,掏钱自然爽快。一个月下来,多卖了二三十双鞋。到了年底,东家包了个大红封给她。这年除夕,娘儿六个总算在时隔五年后又尝到了肉味儿。
睡梦中,丰老太太的眼睛微微一眯,似乎在笑。
日子,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再那么苦了。
笑姐儿十五岁的时候,有人来说亲。她问笑姐儿怎么想,笑姐儿摇头道:“我不嫁!弟弟们还小,我嫁人倒是轻松了,可我不能看着娘还吃苦受累!”
她也舍不得笑姐儿这么早嫁人。一来是说亲的人家都跟自家差不多,就算好些,也好得有限。她的笑姐儿能干又泼辣,将四个弟弟管得服服帖帖,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人家来求亲,看中的也是笑姐儿的能干。可她的笑姐儿嫁出去不是为了给婆家当牛做马。她当得起更好的人家!
二来,出嫁早,生娃也会早。这几年笑姐儿过得苦,身子骨单薄,若小小年纪生孩子,只怕会出事。以前她给接生婆打下手时,就听接生婆说过,十个难产的孕妇里,八个都是因为年岁小骨架没长开,孩子生不出来很容易闷死。她只要一想到笑姐儿挺着大肚子在稻草垫子上痛得翻来滚去,就忍不住哆嗦。
求亲不成的人自然嘴里没好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丰寡妇不是人,把大闺女往死里使唤,不将笑姐儿熬骨榨油了,绝不放手。还有人说丰寡妇眼里只有钱,倘不将闺女卖个好价钱,绝不松口哩!
笑姐儿气得撸起袖口就要冲出去相骂,硬是被她娘拖了回来。笑姐儿气得直跺脚:“娘,她们败坏你的名声!”
丰寡妇摸摸闺女的额头,淡然道:“咱们把劲儿攒着过好自己的日子。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日子难过时,每一日每一时都是煎熬。当日子转好时,时间便过得飞快。
老二大年拜了“醉太白”的白案师傅为师。八年后出师,做了几年后跟着师父转去了“泰和楼”,工钱长了三成。老三大月练得一手好算盘,是“盛发隆”布庄的二账房。老四大日脑子反应慢些,手却巧,便学了木工。而今,在师父的棺材铺里做活计,能挑半个大梁。至于老五大时——那时家里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于是丰寡妇咬咬牙硬是挤出一笔钱,送幼子上来私塾。只可惜老五读书还行,考试上却总差口气,连着考了几年都名落孙山。丰寡妇瞧着再这样可不成,与老五长谈一宿。一旬后,老五便成了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丰寡妇一手拉扯大了五个孩子。把大闺女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也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
娶大年媳妇时,家境还不算好,便门当户对地,选了篾匠家的闺女。大月的媳妇是他自个儿看中的,是秀才的女儿——只是这秀才家里委实贫寒得很,嫁妆里除了两身衣服,也就只有一本《三字经》了。行叭——老三执意要娶,丰寡妇也不勉强。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将来是好是歹,老三受得住就成!
大日为人老实,偏生棺材铺隔壁的香烛店老板看中了他。丰寡妇打听了好些人后,便点了头。虽说这姑娘养得娇了些,可人品还行,关键是伶俐,正好弥补老四的不足。
给大时娶媳妇,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彼时,丰家已经攒了些家底,算是喜鹊胡同周遭一片的殷实人家。冲着这家底,来说亲的人也不少。可丰寡妇晓得自家幼子是什么德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有些读书人的臭毛病,若不擦亮了眼睛给他挑个好媳妇,只怕他后半辈子要受苦。终于,千挑万选地,大时娶了学堂曹大先生的次女。
曹家是清白人家,家底不厚,却有两点好:其一,曹家姑娘都读过书,知文识墨,如此就能与老五说到一起去;其二,曹大先生学问好,老五若能得老丈人指点,或许在下一次考试中有所突破。他一边教书一边读书,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将来没有考出功名来,也不至于饿死。
当然,人无完人,四个儿媳妇,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丰寡妇能给儿子们娶妻,却不能替儿子们过日子。她能做的都做到了,也算是功德圆满。路铺好了,怎么走,就各看各的本事。
而今,丰家家和人兴,谁不说声好?提起丰家老太太,街坊邻居们都要翘起大拇哥,赞一声:“那可是个攒劲人儿!”
丰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便是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也没软下脊梁骨。年轻时,因着这份要强,她把娘家人婆家人都得罪光了。彼时,她娘家弟媳妇放下狠话——“给你指条明路你不走,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舍不得那五个娃?有本事你再别回娘家!”回应她的是丰寡妇狠狠一啐。婆家人也骂她——都怪她,非得守着五个娃,害得大伯子小叔子都不好分她男人留下的两间房。
可当丰家日子越来越好时,娘家人婆家人又都腆着脸凑上来。大年大月一人抄一根门棍,阴着脸守在门口不让他们进门,丰老太太却说:“没必要。就当远亲往来便是。”——毕竟,她是老了,可孩子们还正当年,当日子越来越好时,就得顾忌着些名声,不能让人家拿了把柄说嘴。
丰老太太精明强干了一辈子,老了,非但不糊涂,反而越发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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