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天又下起了雨。寒气锥心刺骨。
老伯送走若干客人,关上大门,颤巍巍去后院关另一扇门。门很破旧,上面长了一层细密的青苔。许是下雨缘故,湿漉漉的。
唉。
真不容易。
连个门都换不起,糟的都能劈柴烧。
鼻子上溅了一滴水。
老伯摸摸鼻子,一股腥味扑鼻而来。青苔的味道?不对。他低头看去,晴天霹雳。
手红灿灿的,不是血是什么?!好在他是个厨子,又年过半百,经历了不少风雨,没被吓住。
他连忙寻找血迹来源,门栓上,青苔里渗着一大片血,又顺势滴落,往院子里延伸,直到厨房。
雨下得不大,血迹尚未完全散开。老伯拿出一把铁锹,胆颤心惊往里走。
老伯走到门口,扒着门往里探看。月光被黑云埋住,什么都看不清。又一声闷响,他臃肿的身躯不小心推动了门。
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上。
他索性推开了门,大喝:“什么人?”
接着,他火速点了盏灯。
厨房里看不见人,地上滴着几滴滴血,花瓣似的往灶台后面藏,一声不吭的。但肯定有人。
老伯再往里走。
和灶台后那团东西对视,沉默了下去。是个戴面具的小孩,浑身是伤,像要死了,手里抱着一捧面粉在啃。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看都不看他。
等等,面粉?!我的个亲娘!
老伯扶额大叹,指着他:“你这娃娃,你…哪家的你?”
估计是战争中被伤到的孩子,真是可怜。但绝没有他的面粉可怜。他骂了一声,扬起铁锹往他身上拍:“给我吐出来!”
小孩被闷倒在地,面具滚了一圈。
它捂着脸,万分惊恐。死命去拿自己的面具,但老伯根本不给他机会,只是追着他打。一追一逃,打斗中面具被踩了个稀碎。
追了几回合,老伯见这小孩好生敏捷,打不还手又追不上,终于停了下来:“你,你得赔我!”
*
一碗热腾腾的面端过去,老伯再看小孩,只剩叹息——挨了打,一声不吭,身上血不流了,只剩伤口寂寞地张着大口。
这世道,活人永远活不下去。
他把碗推到对面。
小孩看他一眼。
他点点头:“你吃你的。”
小孩脏污的手伸出来,小心翼翼扒着碗,一下抢了过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闷头干饭。
“你爹你妈呢?”
小孩像没听见似的。
老伯看看他的耳朵,又看看他的嘴巴,方才打他那么狠,他连叫都没有。聋哑人?老伯紧抿着唇,脑子里闪过诸多计算。
他儿子,营地里训练,不常陪伴在侧,他渐渐老了,劈柴烧火一类的工作,实在吃力。这小孩一人在外,活下去都成问题。
老伯:“你擅闯私宅,又吃了我的饭,接下来,你留下来干活吧。我供你吃喝住宿。哪儿都不准去了。”
看小孩还不说话,他一拳头敲上去:“听见了?”
小孩忽然抬头,眼神干干净净。他把碗推到对面,碗和他的眼睛一样 ,变得干干净净。老伯摇摇头,端起来去盛第二碗。
两碗下肚,再要都没了。
老伯去驴棚里铺了点柴火,让他躺上去:“你就住这儿。哪儿都别去,要再敢偷摸儿的 ,明天就撵你到大街上去。到时候,谁都能吃了你。”
夜深了。
他看小孩躺下没动,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都扭身走去主屋要找床。他被困得睁不开眼。说起来,不管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这副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不是被这困住、被那困住的老人。
不过被困绊住的人,通常都会做一个还算不错的美梦。
他就这么睡去了。
这一觉,他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他长出了一双翅膀,他梦见,他拥有了飞翔的能力。他梦见,世界浩瀚,昔日旧故一一登门拜访,满堂欢笑。
一阵尿意将他憋醒。
身体的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
但他还是爬了起来。
撒尿的当,厨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响,老伯猛地惊醒,没来由怒火中烧。这八成是那小孩又去偷吃的!他提起裤子,急火火踹开厨房的门。
果然有道黑影。他狠命一踹!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我好心留你,我让你——”
他话没骂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接着是身上。拳头惊雷般落在身上,一拳接一拳。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那小孩。这是真小偷。他反抗、他挣扎——
没有用。
他老了。
毒打他的,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他,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
他委屈,他愤懑,他暴喝一声,换来的却是更密的拳头。
有人提了菜刀,就要砍他。
完了。
这蛇头蛇尾的一辈子,终于被人掐准了七寸。他不必再活下去,却也终生未得解脱。
刀起,刀落——
地狱之门打开,又悄然关上。小偷手里的刀软下去,摇摇欲坠。老伯看到,那小孩一砖头闷了小偷脑袋。他在救他。
唉!
添什么乱啊。这屋里有三个人,本只需要死一个,他一来,死两个。不划算。
果不其然,另外两个立马放下他,朝那小孩扑去。小孩却极矫健灵敏,窜天猴似的,谁都抓不住。这小孩有两下子。
老伯借机爬起来,捡了菜刀一阵乱砍。
看吃力不讨好,天又快亮了,小偷急匆匆往外逃,怕人追赶,把厨房砸了个稀巴烂。老伯被倒下的柜子砸中,摔了个屁股墩。
他死活爬起来,把被小孩砸晕的小偷绑到院子里,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好生脸熟,绝对见过。
老伯看看小孩:“你…没受伤吧?”
小孩摇头。
原来听得见。老伯忽然一阵庆幸,多亏自己日行一善,不然真没命活。这小孩,躲躲闪闪的,像怕被人看。
*
天微微亮,老伯一瓢水把人泼醒,怒骂:“好你个王二,跑到我这里偷东西。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全想起来了。这是他儿的战友,同一队伍。平时关系不错,逢年过节会来一趟。今天不年不节,他却偷鸡摸狗地来。
真是气煞他也。
“王二,我…我,你干甚来了?”
老伯胸口憋着口气,声音被挤得粗粝嘶哑。
小偷不愿睁眼,心虚非常:“你把神肉藏哪儿去了?你儿昨天遇袭,命悬一线,我们迫不得已,才想到这里取肉救他。”
“放屁!”
老伯脸色涨红,粗着嗓子大骂:“要真是我儿出事,告诉我也就罢了,何必偷偷摸摸?”
“狗他爹,肉都送你了,焉有再要之理?”
“偷就有理吗?”
“反正,你儿马上死了,”那人烦了,忽然亮出獠牙,“你给不给?不给你就断子绝孙!”
果不其然,老伯老实了不少。
却是另一种老实,他忽然红了眼眶,肥脸上清泪直流。他儿要还活着,这帮人犯得着偷?把他儿绑来,或拿一封他儿的书信,都比偷好使。
恐怕,他儿已经死了。
他忽然抄起早别在腰间的刀:“告诉我,狗子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救命…救命…唔…”
老伯捂住他的嘴,想予以他最痛的教训。可手里的刀送了半天,一点都下不了手。他没杀过人,过往的本分,早已融成了他的骨与血。
这是“官爷爷”,他是普通百姓。
他只有哭。唯有哭。大哭、恸哭、撕心裂肺。
救命,救命?该喊救命的,不该是他吗?谁来救他的命?没有人!
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口破锅烂灶。
全部的希望,在这一刻,救不起他。儿子没了不是希望没了。希望没了可以再攒,儿子没了,就真的没了。
……
*
又一阵,一家面馆里围满了人。有热闹看。所以好奇。听了会儿,闹明白了,原来是老伯家里遭了贼,偷钱的——儿子怕被偷,提前把钱送回了家,歹徒没抢到,把他儿子杀了。杀完不够,还来这里害人。
真是有够霉。
“听说,这是李上师的——”
“嘘,你小声点,难道光彩吗?”
那小偷被绑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不由怒骂起来:“你敢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给我松开!不然到时候,我定要你好看!”
老伯眼含热泪,却照旧煮着热汤。
面馆生意忽然好起来,店里逐渐坐满了人。
烟囱通了气,面条又煮起来,肉香味填满整个屋子。前所未有的香。这是下了血本。
“老伯,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一碗。”
“唉。”
老伯叹了口气,强止住眼泪,往锅里下面。一碗又一碗面盛出来,他把一块手掌大的瘦肉切成片,往每个面上分去。有的盖上熬好的汤汁,有的盖上被油浇过的调味料。
他把面一一分出去。
众人像被拴在狗窝边等饭的狗,个个伸长了脑袋。
是神明肉吧?
听说,吃了能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口福,如今也让他们享上了。还别说,改朝换代,总算有点好处落在了他们身上。
面端到桌上,喷香的让人口水直流。在这城里,资源匮乏,肉可不便宜。他们有的人一辈子都吃不起——最贱的是地蛇肉,几两一斤。最贵的是鸡肉,有价无市,除了上等人,谁都没吃过。不知道神明肉与鸡肉哪个更香。
不过,神明肉都吃上了,鸡肉还会远吗?
李上师果然比神明有用。
“哇啊,太香啦。好吃。好吃!”
老伯眼睛被烟熏得发涩,半袋面粉见了底。已经不值得心疼了。他低头看生火的小孩:“烧完这捆柴,去门口菜地给我拔几根萝卜。”
小孩不理他,自顾自往灶里添柴。
“老狗啊,”有人吃着肉,终于对他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做完饭就把这官爷放了吧,人你也绑了,也羞辱的差不多了,你儿子没了,可你得活啊。这关头,你不往这边站,难道非要站到对面去?到时候,我们这群吃肉的,可都得替你背锅哦。”
言外之意,他们肯坐在这里吃饭,就是还念及昔日旧情,就是在帮他。根本不是为了吃肉。
他一个平民,怎么斗得过手里拿刀的?
还不是自取其辱?
老伯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诶。”
他这反应,比乌龟都乌龟,“你真听见了?”
老伯连连点头:“听见了,听见了。吃完饭,我给官爷松绑,我亲自送他走。”
“不光亲自送,态度得有,不能空手送,你要送点啥?”
老伯陪笑,没说话,走远了。
一捆柴烧完,锅里的泡噼里啪啦,炸去炸来。小孩爬起来,奔跑着跳出这片欢乐场,去开后院的门。半天时间,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疼了。
门外有一田萝卜,半截半截地扎在土里,水汪汪的。
小孩拔了一根,又拔了一根。
这东西叫萝卜,早上那个胖老头告诉他的。他说过,能拔几根拔几根,一根须都不能少,要把袋子装得满满的。
终于,袋子满了。
小孩把它扛起来,打开后门,把萝卜放到水池边,忽然听到不远处地动山摇,房子冒起了烟,像大雾一样。他呆呆地望着,忽然瞳孔一缩,飞奔向火源处。
声音乱起来,人越来越多。
世界大大的,而他小小的。
地上流了好多血,桌椅板凳全碎了,碗筷被砸了个稀碎,本该待在坑上的大锅,烂成两半。人们口中叫嚷着“杀人了!放火了!疯了!都疯了”等字眼。
他还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
小孩再继续找,终于在人堆里发现了胖老头,他拼命往里挤,人群也拼命将他往外挤。
他被人推搡在地。
接着就看到地上滚了颗人头。胖老头的头,和他遥遥相对,不知道像什么,酸酸的。小孩摸摸心口,想起了吃过的葡萄。
啊…真像是颗葡萄。
不吃…都会酸起来。
“官爷,官爷饶命!饶命!”
一群身披铠甲的人拦住去路,领头的手里拿着块破碎的桃花面具,大喝:“此人私藏要犯,谋杀差隶,又当街贩卖神明肉,罪该万死!死不足惜!有买有卖,你们这些买肉的人,甚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对当差官吏见死不救,更是可恶,来人啊,都给我抓起来!”
来吃饭时,老伯说这是歹徒,结果是官差?多大怨多大仇啊,死都得拉一群人垫背,谁怎么着他了?!不就是把他这有神明肉的消息散了出去?
可这消息,不是他自己说的吗?
“官爷,他穿的便服,我们不知道身份!我们只是照常吃饭!饭是原价,肉也是老板所赠,和我们无关,我们冤得狠那!”
辩解无用,世界有时冷漠至极,每一个行走在天地间的旅人,都会收到它赠予的冰雪。
当差的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昨天跑这一趟,在老狗那里捡了张面具,李上师下通知要抓的人的。一切都可以拿他们按命行事作为开脱——
杀小狗,是因为发现他帮通缉犯逃跑。杀老狗,是因为他包庇通缉犯。全和神明肉无关。反正,老狗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这人刚松口气,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个小孩,猛打了一激灵。
那小孩!
昨天晚上见过!
额头冷汗冒起来,他暗暗吩咐手下:“把他给我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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