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咕噜…”
肚子放了个炮,像颗划破夜空黑暗的星星。京蛰醒来,身体的疼痛让她无力挣扎。没有心脏后,身体愈合能力渐渐变差,身体发热,感染了。
忽然间,地牢门前亮起了盏灯,鬼火似的半空中跃动。灯后跟着几个差隶,中间围着个男人,白衣,长发,一尘不染。
是吴张氏,头一次见他衣衫不整。
锁链纠缠晃动,噼里啪啦,门开了又关,吴张氏走进隔壁,和京蛰对视了一眼。
沉默片刻,他慢条斯理走到角落,盘坐下去。
星星灯火晃晃悠悠走远,地牢重归黑暗。
“你也进来了。”
京蛰率先打破僵局。
吴张氏无奈:“是。”
“这也在你计划之中?”
“不是。”
吴张氏神情凝重:“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京蛰咋舌:“你不是都知道?”
旋即她懂了,埋骨地的事,那女人没告诉他。她刚死,他就来问,说明发现了什么。转而她吃力地爬起来,靠倒在墙上:“你说。”
吴张氏叹道:“这盏新灯,差个灯蕊。”
是指她的心脏?
京蛰心底“咯噔”了下,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件事,燧人氏点灯会死。小黑,是被那女人选中的祭品,替她去死的。
可是,她的心死了,肉身不死又怎么?久而久之,会变成什么?异类?伥鬼?想到“伥鬼”二字,京蛰心生烦躁。
京蛰忍下心头躁意,纠正他:“吴张氏,死的那个人,只能是我。”
吴张氏摇头:“结局你已经看到了,城主的用意你都明白了,现在的局面,不需要你去死——”
“放屁。”
灯蕊点着了灯,她活着,正是扭转一切的大好时机。之后也许还能找到返租的燧人氏血脉,经过仪式,重新续上香火。她的理想,也还能实现。这固然很好。
未免过分卑鄙了。
她高明,每个人都成了她饲灯的祭品,包括她自己。她把大家都玩弄在股掌之间。还美名其曰成:别人都是死在自己的贪念之中。该死。死得其所。
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贱不贱啊?
都把别人当什么?她以为,这里真有那么多愿意为了权力、地位不择手段的人?同样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同样都是身不由己。
这和她想要从这里出去的终极目标,背道而驰。
她想要的出路,是让这一城的人,都得到解脱。
不夜城时代既然已经落幕,缺口已经出来了,空空延续有什么作用?
吴张氏狠心戳破她的幻梦:“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京蛰:“那是因为,你没看到更好的结局。”
“你看到了?”
京蛰摇头,顿了顿,说:“我也有个故事。”
那天看海上燃犀图,她也想到了一个传说,关于女娲造人的土:息壤。这座不死城,正被埋在息壤之下。
城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故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世界上有种人,叫蛇人,人身蛇尾,和女娲什么关系,不得而知。只知它们和神无关,就住在息壤里,后身叫伥鬼——蛇人是伥鬼的究极形态,别名:王伥,和后来的巫蛊有点亲戚——它们没有心,只空挂了个人的名头。
人间有段时间极其黑暗,就成立了专门与上天沟通的组织:十巫。这十巫,不同于传话中那十二巫祖,专司祭祀,作与上天沟通之用。再后来么,它们各自得了好处,人间也因此过了段安稳日子。
只是,人毕竟是人,是人就有私欲。其中就有人动了歪心思,偷了上天点东西。
被偷的东西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啥,上天却动了雷霆之怒,断了和十巫的链接。十巫与王伥,终其一生,成了无头苍蝇,像被困在什么里面的斗兽,——这也就是不夜城的由来。
再往前说。
说燧人氏的由来。
从共工与祝融大战说起,共工败而怒撞不周山,地裂天崩,星海倒悬,天降大洪水,人间汪洋一片,死了太多生灵。
伥鬼就是在这期间诞生的。
后有女娲以石补天,怎么补的,不知道。
天补过后,地面上的洪水最终被一个叫大禹的治住了。用的息壤,他爹鲧找来的,而鲧在找息壤的路上,为祝融所杀——息壤是女娲造人的土,也是伥鬼得以存在的土壤。
最后的最后,洪水止住,息壤散入人间。燧人氏横空出世,给人间带来了火种。同时,也带来了黑暗与影子——有说法称燧人氏的火是偷来的,和祝融火有关。不干不净,才使人间再陷颠簸。
所以,天降刑罚,燧人氏被长埋地下,永世不见天日。
还有另一种说法,关于王伥的。
还是祝融,他奉命拿鲧,导致息壤被神火烧筑,一缕灵焰钻进了王伥心口,成了它的心脏。经过漫长时间的蜕变,它变成了人,变成人后,有了新的名字:燧人氏。
其它不具备人形的伥鬼,更如野火般被点燃,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终于,有些东西从地底爬了出来——这是人间鬼怪来源的伊始,亦是一场浩劫。
破土而出的王伥:燧人氏,终究有违天道轮回,不该存在。老天对于此等异类的作法,便是使其灭亡。
于是,与变成山精野怪的麻烦伥鬼一起,燧人氏被一并长埋地下。
他们的祖先,被分在了这里。
一开始还和外界有链接,指和十巫链接。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和外界断了联系,或者说,外界和他们断了联系,他们只能自生自灭。
城之所以叫不夜城,取的是油尽灯枯之相。油尽灯枯,代表着死亡。生命终有尽时,灯也终有灭时。
这是天要使他们灭亡。
看了海上燃犀图的之后几天,京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实,这座城里的人,可能不是人。
只是因为燃犀灯的缘故,无限轮回正好替代了时间更迭,没人觉得自己是死人。都拼了命地活、繁衍,一代接一代。
直到灯没了。
她很矛盾。
矛盾在看清一切之后,而无力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挣扎。
假如,你真真实实地活了几十年,忽然有天,有人告诉你,你早就死了,你别活了,其实真正的伥鬼,不在外部,在你我之间,你会信吗?
“噗…”
忽然间一声轻笑,雨点般滋润了京蛰。她咋舌,但看吴张氏的确在笑,又稍稍稳住心神:“怎么?”
你有话要说、或者不认同,没必要笑吧。
“小少主,张某一生手不释卷,要说起神话传说,不敢说如鱼得水,却一定如数家珍。”他眼睛弯成月牙状,笑如风吹绿叶,他朝京蛰拱手作揖,“容张某斗胆,也还少主一个故事。”
京蛰手心朝上,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请说。”
故事起点依旧是祝融。
传说,鲧为拯救苍生,盗息壤泻洪,被祝融半路拦截杀死。而有记载说,鲧死之后,尸身三岁未腐,甚至还和殷夫人怀哪吒同样,怀了孕,生了娃。娃生出来后,他还化作黄熊,跑了。
问题是,他是个男的。
吴张氏说罢,问京蛰:“少主,您觉得,自古有什么办法能让男子怀胎?”
京蛰抿唇,这是神话,不可按常理推断:“要看他死在哪里了。”
“怎么说?”
“当年,大洪水,死了不少生灵,尤其是人。人被淹死,有会变成江伥、水伥的说法。而鲧是神明,伥鬼等物借神明尸身炼体,不是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
京蛰:“嗯?”
吴张氏没再卖关子:“别忘了 ,鲧偷的什么。”
他继续说:“鲧被杀死之后三年,神话中又有祝融剖鲧腹取子的传说,而鲧诞下禹后,最终化作一只黄熊逃走,遁入了羽渊深处。羽渊,别名太阳坟场。”
接下来的,纯属一些稗官野史的揣度。
鲧为了保下部分息壤,以身作笼,藏了一点在体内。他是神明之躯,息壤又有无尽生长之相,是以,在他死后,反而阴错阳差,成了息壤的茧。
祝融与他一战,手中兵器吴刀耗尽能量,难以把那部分息壤取出,只好回去默默炼刀。直到鲧的尸身被发现异常,上面派他二次杀鲧。
这一次,鲧被剖腹掏肠,禹由此诞生。而鲧的尸身却忽然化作一只黄熊,和祝融大战起来。结果:黄熊被斩断一条腿,又被吴刀捅中,携刀落荒而逃,遁入羽渊深处。
羽渊,别名太阳坟场,乃日照不到的极暗之地,可以延伸为,息壤之下、幽冥之地。和不夜城异曲同工。
再之后,黄熊掉进无极大海之中,不知去踪。被祝融火淬过的吴刀,无法往下坠落,被拦截在息壤内,反而成了伥鬼们破土而出的养料。
鲧如何死而复生,又如何怀胎生子。
有两种可能,一、鲧与祝融大战,身上有祝融火,又将息壤被鲧吞入了腹中,唤醒了王伥。当然,这种可能不现实,因为禹并非王伥——上面到伥鬼的态度是赶尽杀绝,王也好,神也罢,都是同样的下场。而禹,不但没有,还受命于天。
所以只能是二:息壤和鲧体内的神力发生反应,借祝融火成就了破茧成蝶之现象。
大禹,就是那只蝴蝶。黄熊,是孕育蝴蝶的茧蛹,这两者,都是鲧,是从鲧身体上长出来的,却也都与鲧再无关系。可以说,他们都是鲧的孩子。
后来,他们一个向上入九天,一个向下入幽冥,一个救苍生,一个……不知所踪。
燧人氏,就像京蛰说的那样,可能是王伥借祝融火后变成的人。可试问王伥都从土里爬了出去,有必要向人间传播火种?有这功夫,不去扶持自己人?
传播火种不是坏事吧?即便身份为天地不容,罪不至死吧?
另一种可能,燧人氏是燧人氏,伥鬼是伥鬼,只不过,俩路人在去人间传播火种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禹后来用息壤泻洪,九州各地都藏有息壤的影子,息壤所过之处,而必有山精野怪,山精野怪想要化形,离不开火。人类想要不再茹毛饮血,也离不开火。
这样共同的原由,恐怕才是天罚降下的原因。上面把燧人氏一并算作了伥鬼。又还有一种可能,上面故意为之。就目前处境来看,他们的确有被放弃的嫌疑,原因不知。
问题来了,燧人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最大的可能,还是那头黄熊。
为什么怀疑到了它头上?
因为,太阳坟场,又另有一种寓意:太阳落下之地。而羽渊的由来,则因为鸟的羽毛落入此地而得名。什么鸟的羽毛,能坠入太阳落下的地方去?
最大的嫌疑,就是太阳的化身,三足金乌。
三足金乌自东从扶桑树升起,自西落入若木树栖息,名为太阳落下。周而复始,自然会有羽毛从若木上落下。坠入的深渊,或许就叫羽渊——所谓三足金乌,即太阳化身。那时,它们还很多,一共有十个。
当然,被后羿射死了九个。
那只黄熊,可能因祸得福,反而从至暗之地走向光明,从太阳那里悟出了钻木取火的方式,才慢慢变成燧人氏,将火种传向了人间。
故事到这里,吴张氏呵下一口叹息。
“告诉你这个故事,没别的意思。 ”
“你总渴望自由,又总觉得,在这座城里,谈不上有什么自由。所以时而果决,时而迷惘。而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自由,不在如何抉择。死亡,未必是终点。”
旋即,吴张氏起身,丢了把钥匙过去,看似洒脱又一点都不坦诚:“反正,无论如何,你都是要去走下一步的。我无权干涉。只是么,希望你能做出最合适的判断,而非为死而死。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埋骨地。”
说教,又在说教。他话说完,竟然走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京蛰黑了脸。
和上次给她海上燃犀图时一样,谜语人,说又不说清楚,让她自己猜,猜了又不对。
他才是最大的反派吧?
不过,京蛰听出了端倪。意思是说,城主以死炼灯,炼的不是灯,而是火。炼成火又怎么?难道她那盏灯,还能化蝶不成?
除了点灯,火能做什么,还得她再好好想想。
头疼。
她掂了掂钥匙,金属碰撞在一起,在黑夜里清脆作响,像桃花开败,被风催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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