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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荡尽头,黑气穿林梢,啸啸打打,一川瀑布连天接地,像世界尽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绝不能再往前走。
站到此地,京蛰忽然感到绝望。就好像,生和死只是一场大幻想,无尽的黑暗才是永恒。而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出路。
京蛰收回思绪:“你进去过吗?”
少年摇头:“没有。”
一声叹息,横在两人之间。
她伸手,试着拨开黑暗。
绝望的是,这条瀑布竟然懂了她的意思,主动开了条路。京蛰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像这无尽的黑,空怅憾,无奈何。
她终于明白了,自由的含义。她终于明白了,城主为什么会赶她走。
也许,她是真伥鬼。
挖去心脏,只是让她恢复了身份。而不是死了,她才成为的伥鬼。所以,少年并非替她去死的献祭产物,而是,那颗心脏,本该属于他?
一旦这样的想法成立,过去的生活经验便会分崩离析。
她渐渐发现,这少年根本不怕待在埋骨地。真正怕埋骨地的,是那颗长期寄存在她心口的心脏的惯性,伥鬼们撕咬的不是他,而是过去的她。
越靠近这里,属于他的气息越多,他就越自如,不用谁保护。
她问:“你想进去吗?”
少年紧张:“不要丢下我。”
下一刻,手腕被死死抓住了。
少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害怕、迷茫、挣扎,可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少年瞬间卸下了所有恐惧。本能使他天生畏惧这道屏障,信念使他克服一切。
京蛰望着他的眼睛,再确认:“即使刀山火海,也不要我丢下你?”
少年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扑通扑通,他想流泪,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不可思议。
就好像,
天地鸿蒙、混沌乍开,在人生各自的刀山火海里,有人看见了他。他因此独一无二,因此有了生命,因此有了活下去的种种信念。
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却没等落下,就被她擦去了。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你害怕了。”
少年摇头,距离太近,他怕呼吸惊扰了神明,因此错目屏气,怯生生地:“不…不要…丢下我。”
脑门被弹了一下,让他打了个激灵。
京蛰直起身:“走。”
*
“救…救命!啊”
进了乾坤楼,听得这声呼救,祝华阳立马遣散众人。那些人心有疑惑,没即刻便走,却被他一记眼神吓得纷纷退散。
大门被重重关上,他拔了腰间剑,走到声音尽头,缓步探看、再探看,屏风后,一张漆黑的大网抓在半空,紧紧裹着个人。
他星目微张,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
“救我。”
显然,这是李风雪,他还活着。在他身下,另有一口漆黑棺材。打哪儿来的,不知道。
祝华阳:“李兄何故遭此险境?”
李风雪虚弱不堪:“我意与兄共探出城大计,速速救我!”
祝华阳看看棺材,又看看人,想去救人,却临了临了,止住了脚步。
这藤蔓诡异至极,绝不能靠近。而李风雪老了——老了,老不中了,该死了。
他又退回去,不动:“李兄,什么大计,不妨在此直说。你时间不多了。”
枉他一片冰心,他竟见死不救。李风雪气个半死。咽着血沫,咬碎了牙:“祝华阳,你不义!”
啊?不义?
真奇怪,古往今来,从来都只见事上做人而未曾闻纸上做人。事教人,苦不堪言而百炼成钢,纸上功夫注定会沦为身外之物。怎么做人,如何行事,做好人、坏人,天自有定夺。却一朝未填他人之欲壑,成了他人口中的纸上宵小?
仁义这种东西,人人都有。
但反过来拿教条当作武器,规斥他的行为,本身也是不仁义的行为。如果,讲仁义的起因便不仁义,何谈仁何谈义?
祝华阳得意地笑了:“李兄啊,你我都是兔死狗烹之辈。快别说那么多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棺材?”
他对出去的兴趣,还不如他死了的兴致高。
李风雪咒骂:“你不得好死!”
旋即又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条件?”
终于,来了。
祝华阳:“第一,恢复城主制。”
“第二,我要迎娶少主。”
言外之意,李风雪,下来吧你。灯门是我的,城主也是我的。不夜城真正的掌权人,是我,不是你!
李风雪一口老血卡在喉间:“都答应你,你会救我?”
“不会。”
李风雪一口老血吐出去,大骂:“雌黄小儿,你早晚遭报应!”
祝华阳哈哈大笑:“老贼,我的报应是什么不得而知。可你的报应,显而易见啊。况且,你又不是我杀的,我何咒之有啊?怪就怪,你自作自受,还刚好叫了我来。这是天要收你,你就安心上路吧。我会给你烧纸。”
他笑完,眉峰另又簇起一团笑意:“你想要我烧什么样的纸钱?”
却没得到回应。
那老贼头垂下来,姿势诡异。长发凌乱,血顺着发丝往地上滴落,发缝里的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仔细看,是藤蔓爆了他的头。
祝华阳敛去笑意,神情凝重。
想不到,他就这么死了。那该死的诅咒,烙印般盘旋在他心头,余音绕梁。偏偏死在这时,但凡他再多说一句,都没这么膈应。
报应?报应……真是可笑,报应是留给好人听的,关他屁事?
他撂了剑,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跑,大喊:“来人啊!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救人!”
楼门大开,一群人纷涌而入。接住了祝华阳的慌张。他脸色惨白,煞有其事地指着里面,绘声绘色:“闹…闹鬼!有怪物!李上师被怪物卷走了,我不是它的对手,你们快去救人!”
接着,藤蔓将这些人裹成蚕蛹,吊了起来,一一闷杀。尖叫、哀嚎、挣扎,争相上演着,慌乱之间,一袭紫衣闯进来,东泼西浇,放了把火。
火势攻城略地烧过去,藤蔓触电般收回藤尾,重新拢入棺椁。接着,紫衣女急走过去,在棺椁上画了张符,又命令:“血来!”
红光熏着她的脸,她扭头,满脸错愕。
烈焰之中,祝华阳提了个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神阴冷。被提的这个人,还是个少年,脸没长开,恐惧已先一步在脸上晕开。
一秒。
两秒。
紫衣女把人提来,在那少年挣扎之时,利落地割开他的脖管,血顺着伤口向外喷洒,流进了棺材与藤蔓纵横的沟壑里。少年脸上苦苦哀求。却只是让血液,在两处伤口之间,静静流淌。
此刻,他的身体,也成了一口棺材。
终于,他这口棺材,失去了价值,浮萍飘絮般滚倒在地,被一群火舌,舔舐着身上的、心里的创伤,而越描越黑。这个世界,将他这样的少年人,杀了又杀,死了又死。
可少年,无名无姓。
少年人没有别的选择。
那口漆黑的老棺材,乌黑油亮,好像因此有了生命。而被紫衣女追捧着,狂喜:“成了,好了!”
祝华阳:“温小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棺边的紫衣女,是老城主的身边人,专程照顾她的衣食住行。想不到,竟然“事无巨细”到了这种地步 ,连这种情况,都知道应该如何补救。
温秋水爬起来,褪去喜悦:“再不灭火,楼就烧着了。”
“与我何干?”
又不是他放的火。祝华阳抖抖袖子,冷漠至极,转身便走。真是大意了,李风雪走了,也还有劲敌。这个劲敌,远比李风雪要更难搞,他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姓祝的,你要是不灭火,下一个就是你。”
这句话点醒了祝华阳,这里有棺材,此前闻所未闻,李风雪怎么知道的?要真了结,至于白送性命?是她在暗中捣鬼?
他攥着拳头,再三斟酌,终于浪子回头——
“温小姐,火势甚大,祝某正要去搬救兵。”
回完了话,祝华阳转身,脸色阴沉下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火势止息,几具焦尸被抬出来,肉香四溢。
香味久久不散,温秋水走到门口,长街从北到南,一路铺陈过去,偶尔能看到三两行人,从南到北,出现又消失。
这座城,内忧外患,且物资贫乏,吃喝有度,每个人都过得缩衣节食。像座监狱,擅自给所有生命判了无期徒刑。剥削,比缩衣节食都更家常便饭。人吃人的时代,经久不衰。好人与坏人,没人做得了,混沌不区分天地。
和李风雪同样,她也有野心,她的野心是,从这里出去,只这一件事。
——那天,她都看到了。她看到,燃犀灯幻化成人,从高台上走下来,几次三番尝试改变这方天地,却根本无力回天。因为,城主她不是燧人氏。
这座城里,所谓有燧人氏血脉的“人”,尽数都是盗灯人。那人无力回天,彻底消散于此方天地之中——也就是说,本来没有伥鬼作妖,燃犀灯一旦醒来,他们都能出去!
她恨。
但,盗灯这件事,不是从城主这一代开始的,城主不是绝对的坏人,所以才有了照镜化灯的牺牲。可是又有什么用?灯是续了,空空守着一座监狱,继续坐牢吗?
她知道,城主在找真正的燧人氏了。
不出意外,是想把一切因果,都交由燧人氏来背。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假如燧人氏出现,破局之事,是否还能有力回天。
*
一脚踩出去,脚踩在砖地上,高耸入云的大殿跃然眼底。京蛰仰起头,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着这座建筑。极寒之地,竟也有藤蔓覆盖其上,还开花发叶。
真是诡异。
大殿像座冰雕,贯通东西南北,最中间几根藤蔓栓了一口长方形、漆黑的东西,藤蔓覆盖得太密,看不出是什么,像颗心脏。
等等,这是棺材。
京蛰眼皮突突直跳,想起了此前看过的海上燃犀图——一群小人,把另一群小人,封进棺材,埋入地下。被埋的小人,每个人都抱着团火焰。
抱火者,是燧人氏,还是王伥?
把本就在土里生生死死的王伥埋进土里,不现实。所以,这口棺材,最有可能封印的,是燧人氏。吴张氏让她来这里,是为这口棺?
京蛰在四周搜搜捡捡,擒起块碎石,往前一丢,藤蔓像睡醒了的猛兽,发了疯地攻城略地而来。丝毫不停。她见势不妙,火速往后退。
少年慢了一步,几乎要被疯长的藤蔓吃掉,却在下一刻,藤蔓又全部缩了回去。不出所料,这少年也是抱火者。
愣了两秒,京蛰问少年:“这些藤蔓,你敢砍吗?”
她摘下剑,丢到少年手里。
剑在手上陷了一下,少年接了剑,回头看去,毫不犹豫:“我敢 ”
“好。”
少年捏住剑柄,另一手把披风揭下来,叠好放在一边,才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藤蔓便往后缩一寸。一步一寸间,少年已站在了棺材前面。
棺材被藤蔓缠了厚厚一层,臃肿而硕大。他扬起了剑,身体弓成一只随时都要进攻的猎豹,而后穿云箭般飞了出去。
为这一剑,万死不辞!
轰隆隆,利剑在棺材上劈开了一道鸿沟,棺材像只即将发生蜕变的蛹,剧烈抖动着。咔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火光滔天。
四周无边黑气发了疯般飞拥而来,黑气里隐约能够看到无数初具人形的暗伥 ,它们无声地挣扎、嚎叫 、反抗着。而在触碰到火光的那一刻,却又都缩了进去。
少年被烈焰燎退,京蛰一把将人捞回来,紧紧盯着棺材。火光里面有什么?是人吧?她看到了手,脚也出来了,不对,这是…
这不是人。
一条硕大的蛇尾甩了出来,连天接地。
接着,棺材被完全撑开,一条巨蛇横空出世,这条蛇漆黑如墨,却长有四肢,头上有角,不是单纯的蛇,是蛟。专门啖人血肉的那种。
这不对吧?
这头巨蛟一口咬来,势如破竹。
京蛰拉了少年就跑。
却被拍得倒飞出去,连着滚了几圈。周遭黑气忽然静止下来,汇聚上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尽数朝巨蛟流去。
“咳”
京蛰一阵剧烈咳嗽,腥臭味扑面而来,头皮发炸,她滚身就走,捡了少年被撞飞的剑,回身迎敌。半条胳膊被震了个粉碎。她太弱了,不堪一击。
不可能,吴张氏不至于害她。
那老女人也不可能,会给她留这么个烂摊子。
可下一刻,巨蛟腥臭腐朽的嘴泰山压顶般盖了下来。
难道,她终有一死,而竟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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