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意并未袭来。
在她身前,少年拦下了她的生死。巨蛟的深渊巨口高悬在少年脸上,悬而不落。
趁那巨蛟犹豫,京蛰拔腿就走,耳畔无尽黑水擦过,冷风似刀,而她不回头。巨蛟的嘶吼传来,少年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慢慢沉下去。
爬出黑渊,京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滚倒在地,一动不动。
头泡在泥水里,又湿又冷,京蛰翻了个身,望着怎么也望不穿的黑夜,她的认知,正在分崩瓦解。黑渊里,蛟蛇的庞大与她的弱小形成了强烈对比。
原来,她不过是这沧海巫山里的一粒蜉蝣。
她自以为,能自如地面对埋骨地的伥鬼,就是天大的本事了。却不敌蛟蛇一尾之力。身上骨头碎了几处,面对死亡,她害怕了。
她害怕了。
所以,她放弃了。
什么燧人氏,什么狗屁倒灶的所谓理想。
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她是神明?还是人类?还是所谓伥鬼?谁来告诉她?假如,那条巨蛟才是燧人氏,是什么致使它面目全非?做恶者谁?假如,她是燧人氏,心脏为什么能被他人挖去?少年的存在,愈发将她衬托得像个小偷。
走到这里,早已是她最后一口气力。
她无能。
她是偷人袈裟的熊。空有一颗济世心肠。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熊的身份暴露出来,只会将她拉入无尽深渊。
——原来,她是真伥鬼。
京蛰爬起来,黑渊距她只有几米远,依旧黑得密不透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捂住腰腹,冷汗津津,脸色惨白,一步挪一步地往芦苇荡外走。
走了几步,一道红影又挪回来。
逃兵算什么本事?不是要死吗?死就死个痛快!
*
乾坤楼,温秋水冷着脸,仔细去看对面的女人,这女人眼尾上挑,眼神阴冷,一副盛气凌人模样,是京蛰没错。只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坐下去,沉声道:“你没事吧?”
对面冷哼一声,怒喝:“大胆!”
她们一个站一个坐,一个被绑着,一个是自由身。
温秋水被她这一喝,吓得稍稍愣住,惯性使她站起来。可接着,她看到京蛰那张与城主略相似的脸,回过了神。虎落平阳了,还敢嚣张?温秋水怒从心生,扬起了巴掌。
却迟迟没能落下。
京蛰扬起脸,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李风雪为什么会去碰那口棺?你以为把我拉来,就能开棺了吗?别太天真了。”
温秋水被她的话震住,收了手:“你什么意思?”
棺材是历代城主点完灯后的去处——每一任城主,都会在生命的尽头,躺进这口棺材,以身作蛹,成为下一任城主生儿育女的培养皿。然而一切都是骗局,打开它,就相当于揭开了她们一族的丑恶嘴脸,她是怕了,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狐疑的当,有人送了灯来。温秋水接住,从京蛰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恐慌,她豁然开朗,轻蔑道:“开不开得了棺,一试便知!”
京蛰大惊:“你敢!住手!”
棺材通身抹了血,正被无数火苗舔舐着。
温秋水尝试着把灯底嵌入棺材凹槽处,接着,棺材将整个灯身吞了进去,烈焰大涨。她连忙后退。
咔擦两声,棺材开了。罡风阵阵,衣袂翻飞。整栋乾坤楼都跟着为之一震。楼在颤动,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楼塌了。
地动山摇间,所有人慌不择路,你挤我攘地夺门而出。温秋水被一根木头砸倒在地,再一回头,那座乾坤楼,被一条巨蛇彻底贯穿、轰然倒塌。
短短几秒,却好似斗转星移。温秋水尚未从震惊从反应过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没人告诉她,里面有蛇?
“哗啦啦”天降大雨,骇人的惊雷砸向人间,鼓点般紧密落下,整座日月城摇摇欲坠,百姓们东躲西藏,苦苦哀嚎,徒增悲哀。
又一道惊雷劈下来,温秋水□□一热,尿了。
城角之上,“京蛰”看着城中的一切,心情无比复杂。这条蛇在渡劫,身体已经从黑色逐渐往白色变化。不出意外,这应该是王伥,乾坤楼,乾坤二字,正对应着黑白二字,简称黑白煞。有一必有二。应该还有一条。
不出意外,那条在埋骨地。
原来,城主打的是这个主意——以身饲伥,借助王伥化神之力,撕开这方天地,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跑路。
王伥化神,这不知道是喂了多少燧人氏的血,难怪燃犀灯会灭。难怪城主要炼灯,炼灯的目的竟然不是为了延续城中安宁,而是为了“画龙点睛”。
难怪她三番五次赶京蛰走。
她擅自给京蛰逆天改命——她已不是燧人氏,这是遭天谴的事。一旦被发觉,必然灰飞烟灭。
只是……吴张氏摘下面具,仰天长叹。这天雷来势汹汹,他们真有跑走的机会吗?
隔绝城内城外的屏障,被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缺口,黑气发了疯地往里灌。
*
埋骨地里涨潮似的,无边黑气泥石流般将京蛰卷进浪潮之中,身体像一具被虫蚁做窝的巢,疼痛锥心刺骨,呼吸不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死得这般窝囊,实在可笑。
忽然间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黑气被涤荡殆尽,眼前瞬间恢复清明,京蛰踉跄着爬坐起来。眼前还是埋骨地,只是…这一地的人影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芦苇荡里钻了一地的“丧尸”,初步有了人形,不过还只是影子形态。这些“丧尸”,正在相互吞噬。完成吞噬的,身体在逐渐变大、清晰。
见鬼。
又下雨又打雷。
“挎擦”一声巨响震得她脑仁子疼,京蛰抬头看天,瞳孔不由一缩——天上有条龙。不,是那条巨蛟,它从黑渊钻了出来,直冲云霄,闪电在它身上闪了又闪。
它这是……在渡劫?
脑子里很多事连在了一起。这场面,有点像祖宗卷上记载的王伥化神。
她心头一紧。
小黑,被它吃了?
还用问吗?否则它化什么神?——燧人氏也是从息壤里化的,不同的是,燧人氏是神蜕成的人,肉身藏了太多秘密。心脏天生就是团一脉相承下来的神火。巨蛟吃了神火,功力大增,导致渡劫化神,不是不可能。
京蛰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城主的用心,无论怎么选择,小黑必死。他是她的替死鬼。而她,确实就像城主说的,完全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蛟化龙,如鱼跃龙门,一龙得道,鸡犬升天。
一道道惊雷劈下,地面几乎无从下脚。
京蛰踉跄着往埋骨地外跑。
打了不知道多少道雷,城破了,天破了,一道道口子被撕开,泥水滚着土,载沉载浮,世界在坍塌。月光从裂缝中洒照进来,照得人心尖发颤,原来,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时已经顾不得埋骨地与日月城之分,芦苇叶刀片般划过,又一道白光劈砍下来。
“嘭”地一下,京蛰一头躺倒过去——
意识短暂地消失了几秒,疼痛席卷全身。耳畔风声猎猎。再睁开眼睛,一颗硕大的头颅近在眼前,是那条巨蛟,它正往头顶上一块撕裂的天空钻。京蛰心惊肉跳,连忙扒住它的鳞片。
又一道雷电劈下来,巨蛟来不及闪避,被重重砸了下去。京蛰差点被甩飞。这头巨蛟奄奄一息,攒了好几次劲,又往上面飞去。
眼看天雷又要劈来,小心翼翼往边上挪,死死抱住了它的角。
一道白光闪下,眼睛几乎失明。
好险,躲过去了。
几个升跃间,巨蛟已经飞到了雷电最深处,再往上依稀能看到亿万万星辰,萤火般发着光。只是星星,也无风雨也无晴。
到这一步,巨蛟全身都过了电,京蛰也不能幸免,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死。想想也是可笑,出去的梦,她本打算放弃了的。可偏偏,命运又给了她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是靠背叛得来的。
她不想死,也不想放弃。
该不该放手呢?
一旦放手,还有命活。
不就是地狱?只要能活,一切尚还能忍受。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看到天外的世界?一切爱恨情仇,在更为宏大的世界面前,竟然渺小而又可笑吗?
忽然黑云压顶,将无垠星空遮去,吐下一口瀑布般的雷电,而这条巨蛟,却发了疯地朝这道闪电劈下的地方射去,如蛾扑火。闪电亦是光。
这一刻,京蛰没再松手。
*
雷电偃旗息鼓,天空下起倾盆大雨。
而日月城,变成了一座死人城。那两条巨蛟把这里搅了个天翻地覆,却一条都没飞出去。可悲、可怜、可叹。更可恨。
祝华阳运送着往来难民,气不打一处来。他是真没想到,世上还会发生蛟化龙这种怪事——蛇就是蛇,蜕了皮也还是蛇。化龙?在这座小城里面?开什么玩笑!
没有金鳞身,还不是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它死不死不重要,连累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凡人干什么?
为避免这种事二次发生,他已拘了温秋水、吴张氏等一干暴动份子,又派人上下搜寻可疑之处,一经发现,尽数捣毁。
真晦气!
祝华阳:“现在灯没了,怎么办吧?”
另一人斟酌:“只能…点人灯了。”
人灯就是,把人眼睛挖了,眼是魂之精,点魂精生火,这样一来,灯就散入了“寻常百姓家”,不需费心维护——不点死就好了。只需要偶尔再杀些燧人氏,以供中心地带,还能凑合活。
“祝大人,”有小厮火急火燎地跑来,“我们在埋骨地发现了可疑踪迹,很…很是像…前少主,我们的人不便进入埋骨地,请求支援。”
“确定没看错吧?”
这话在祝华阳耳朵里,无异于:无主蚂蚁找到了蚁后,日后,只要安排妥当,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蚂蚁出生。这是大好事,派多少人都得把她抓住。
“没,没看错。”
“你,去带点人,把她给我抓住。”
“属下这就去办。”
小厮瞅了眼那人,心里打鼓。这人文质彬彬,像柔弱书生,哪儿是能抓人的样子?
但为了住进城中心、子孙们的医疗教育,他万不能像大街上那些难民一样,只会混吃等死,他得上进,他得奋斗,哪怕这样的上进,是去给别人当走狗、送死。
他跟着书生,带了几个壮汉,一并去了埋骨地。
埋骨地被毁得一塌糊涂,一切全都乱了套。他们这些凡人,如今也可以进到这里。伥鬼和人,分得不那么清楚了。
*
“咳咳…”
京蛰滚倒在烂泥堆里,没死。咄咄怪事。倒真是咄咄怪事。她不想睁眼,可现实由不得她不睁眼。有人在旁边挖土,对她又扯又拽。
她有些不耐烦,别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可话说不出去,她有点死了。
那人动作不停。
一个劲儿地挖土。
是小黑,他还没死,不知怎么就被雷劈成了人,这不可笑吗?奋力一搏,竟然就成了个人。化神化了个寂寞,他难道不知道,在这日月城里,人是没用的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之后的结局可想而知。
他不如去死。
她也一样。
他们不如一起去死。
可这人脑残似的,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恶意,被巨蛟吃掉后心也不忘带她走。她都这样了——嘶,她整个人被从坑里抱了出来,少年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身形像只大狗,完全将她抱在了怀里。
变成了大人,也还像个笨拙的少年,抱都不利索,差点没把她摔了。小黑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腰,而后将她扛在了肩上。
这不对吧?
等等,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的脖子不对劲,正常人趴在别人肩头,头该扣在别人胸前——她是反着的。那少年似乎知道,还特意用手在她头下垫着。
难怪这么扛,横抱头没有支撑点,荡来荡去,走几步路就断了。可这……这就对吗?许是死不瞑目,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那是黑渊方向。
他想干什么?报复她的不救之仇?
她看见,他进了黑渊,她看见,那口棺材还在那里,又被藤蔓吊了起来。她看见,少年打开了棺材。
接着,她被放了进去,无数藤蔓包裹而来,少年将她的头摆正,最后与她深深对望了一眼,这一眼中,竟然有种莫名的情愫。
可一切终究太快,快到来不及缱绻缠绵,就被无尽的黑暗斩断了。她看见,少年变作了她的模样,而她的棺材,被永久地盖上了。
藤蔓蚕丝般扎进她的皮肤,一寸一寸,几乎穿进每一个毛孔。空洞的心脏被什么填满着,冰冷而干涩,刚开始时总是很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想,少年一定是在报复她。
她接受这种报复。
可时间久了,痛意经久不衰,生机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她却开始恨起来。
她恨把他从埋骨地里拉出来,恨与他朝夕相处,恨自己后来心软救他,恨这如斯蚀骨之痛。她恨他那张总是在脑海里盘旋、从不肯散去的脸。她恨他的一切。
她恨他,铁石心肠,竟然就这么放弃了她。
她被放弃了。又一次、又一次……
她恨他。
带着这股强烈的恨意,她的身体越变越奇怪。
她好像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了,头上好像长了什么东西,身体被折磨得竟然生长出了鳞片,藤蔓穿心过肺的痛感渐渐淡去。
身体竟然痒起来。
像有什么发了芽。
恨意跟着痒起来,痛也因此有了味道,酸酸的,好像葡萄的味道。
真奇怪。
人们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犯错、再犯错,非要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愿意明白,那些埋藏在心里、一日涨过一日的剧毒,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恨永远不长久。
我恨你,因为我心里有我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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