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砰砰砰”几声巨响,有人敲棺。接着噼里啪啦,细碎的声音钻进棺材。
藤蔓没有了,身体好像能够动了。
几声砰响再度传来,头上有重物滚躺的声音。接着,上头有人说:“祖宗保佑,保佑我宗门血脉绵长,平安度过乱世之关,等小鬼子走了,我给您立碑……”
“砰砰”
“砰砰”
巨坑之外,三两片纸钱寂寞地飞着,坑里的棺材在响?二当家攥住枪,对准了大坑,浑身发凉,害怕但又大着胆子爬了过去。
却在这时,坑底一阵木头碎响,像有什么在往外钻。他看到了一个头,一个野人的头,长发乱七八糟,硬生生从地底钻了出来——这谁啊这?
闹…闹鬼?!
他刚要开枪,却瞬间清醒了。填进去那么多人,不就为了喂饱这一个“鬼”?这是…仪式成功了?二当家神情变了又变,冷静了下来。
野人出土的第一句:“杀了这么多人,就为延香续火?”
沉默。
只有沉默。
野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杀人者多数只为杀人,动机是我要杀你。目的总是借口多吧。
二当家又惊又骇,迟回了话,也还是忐忑着回了:“祖宗,是您吗?您…您出山了?”
出山?破土而出?
野人跟着困惑:“是吧。”
说话的当,“祖宗”动了,他先是望望四周,又漫无目的地走去走来,一通乱看。二当家跟着他,一根神经紧绷着。看他抬头,他也抬头——明月皎皎,星辰万万朵,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又听“祖宗”说:“跟我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时过境迁,活太久了,怕是千年老怪。
二当家战战兢兢:“祖宗,是日月台,这一路战乱频仍,我们族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过几天鬼子打过来,我怕我没命活宗门断了血脉不打紧,可要是连累了十门……上几代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
听不太懂。
十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日月台?倒很熟悉。
鬼子…伥鬼吧?
“祖宗…”
分神的当,二当家忽然一阵抽搐,两只手掐住脖子,眼睛大睁,舌头几乎全吐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干脆滚在了地上。
这一巨变惊住了野人。
看他满地打滚,他想救人,可惜凡人之躯,无能为力。三两秒功夫,那人就被乌压压的红虫啃成了白骨,又眨眼功夫,骨头都没剩下。
红虫在靠近他时,却都如水似潮般退了回去。
最后干脆钻进地底。
刚醒就死人?野人头疼。可不知道为什么,对此场景,他好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茫然。茫然于自身的空空荡荡。
整个晚上,他在棺材附近转了又转,周遭根根石柱直耸云霄,连片成势,像张巨大的网,奇奇怪怪。脑子昏昏沉沉,偶尔能想起一些画面,却都镜花水月般不真实。他好像忘了…他是谁。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直到阳光从林间洒进来,身上头一次传来了怪异的暖意——阳光竟然有温度?
他循着阳光追过去,一路打叶穿林,直到走干了路,无边浩瀚的山光与天光映入眼帘。此般豪壮景观,齐齐并入眸中那一刻,他眼光打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原来,山是这样落成、云是这样浮动、风是这样吹拂。
却不知为什么,心头扑满了化不开的遗憾。
是的,见了这般风景,他感到遗憾。
“什么人?”
身后有人大喝一声。
*
山寨。
一群壮汉押了个人回来,浩浩荡荡。大当家骑在马上,拧眉看那群远来的人,去时七八个人,回来只多了一个人。
“大当家,”走到近处,有个大胡子一手叉腰,声音瓮里瓮气,“我带人找遍了整个山头,没看到二当家,可能是先下山了。时间不等人,我们走?”
另一人:“行头都不带,二当家别是跑了。”
大当家“嘘”了一下,看着人群里多出来的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又奇装怪服,与野人无异。遂手指过去:“这是谁?”
那人慷慨激昂:“悬崖边捡来的,像是想不开要跳崖,我就想着,反正都要死,好手好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杀鬼子。”
大当家摇摇头,再指着那野人:“我要你来说。”
众目睽睽,那野人倒是镇定:“我无话可说。”
一句话,笑倒了一干土匪。这得是活得多么生无可恋,才敢在土匪窝里这么说话?有命他是真不想活啊。
大当家:“跟我们一起下山杀鬼子,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你们会放了我?”
“会。”
“那我能活吗?”
“不能。”
“……”
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他:“好吧。”
上百号人大踏步下了山,个个精神抖擞。听他们说,现在外面在打仗,打仗的对象是鬼子,原名叫狗日的,外国名词,翻译过来就是鬼子。
阖着鬼子不指伥鬼?
不过也大差不差,都从弹丸泥地里钻出来,又野火般蔓延,茹毛饮血,残忍至极。人不人、鬼不鬼,仗着有些人形就把人当鬼、鬼当人。是伥鬼的特征。
一行人走了一个白日,路上东挨西问,明白了。现在是民国二十年,鬼子打进了前面的沟子岭。
作为占山为王的土匪,本来守着寨子没大事,可是鬼子丧尽天良,接连扫荡了几个村子。平日里取之于民,不能白吃白喝吧?所以,就有了这次下山。听说鬼子们装备精良,不好对付,临近村落,大家兵分三路,打算合围鬼子。
分队伍时,他被分在突击部,抄小路埋伏,从大后方突袭的那种。几人装备豪华,装备全是铁器,他得了把锅铲,说是近战利器。
小冬天,树叶早已落干,隐蔽全靠山窝。
走了段路,有人捅了捅他,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啊?”
名字?什么东西?他想了想:“不知。”
脑子只对过去有很笼统的概念,千丝万缕聚散如浮萍,无法具体。
“啊?”问的人稍显失望,“无名无姓?”
这是全家都死了,不忍再提?
“哈,”队伍里,有个粗布烂衫的长发男,叼着根野草,笑嘻嘻地,“都是将死之人,提名字晦气。我姓王,大家都叫我老王。叫你小王吧。算个称呼,死了好埋。”
提起死,几人神色自若,像在说晚饭吃什么。
小王也很动容,讪笑:“阖着怎么都难逃一死。”
“乱世嘛,也正常。”
“唉。听说,鬼子那都是洋枪洋炮,咱们未必是对手。就算这回赢了,下回呢?他鬼子是星星之火,我们是飞蛾扑火。要不是冬天,山上实在没粮,横竖都是死…”
“行了。”
老王:“不是闲聊的时候。”
天黑了,很冷。距离目的地还有一个山头,翻过了山,只等那边放了烟花,他们悄悄溜进村子,从后方包抄了鬼子。
小王望着山那边的点点星火,琢磨着路线,眼皮突突直跳。手中锅铲冷如刀光,夜晚,温度冷下来,地面几乎结冰。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不像抓鬼子去的。
像山村老尸。
王侯将相只占了两个字:将死之相。
林子里渐渐有黑气慎来,又盘旋在了每一个伙伴头顶。小王脸色煞白,此等景象,好似在哪里见过。记忆太模糊,想不起来。
他忽然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
“小王,怎么不走了?”
一行人看他落单,也停了下来。
小王想了想,犹豫着:“我、我们不然…”
不去的话挂在嘴边,说不出口。不去的话,大当家怎么办?他们这群人,都是亡命之徒,怎么会听他的。
“呦,你小子,害怕了?”
肩膀上一沉,有人搭了只手过来,声音在耳边破开:“他不是害怕,晚上太冷,冻着了,走吧。”
小王扭头,老王的脸埋在乱发间,长什么样都看不清。奇怪的是,他头上没有黑气。小王被他架着往前走,满腹狐疑。
不对吧?
近了村子,几人小心起来。山林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都没有。大冬天,也合乎情理。几人伏在山沟后,几乎等到下半夜,都没见到烟花。半夜光阴,他们被冻得头皮发颤,浑身尸僵。
“咳咳…”终于有人憋不住了,“老王,不对劲。”
是不对劲。
老王颤巍巍爬起来,哈气直从嘴里往外喷:“我去看看。”
“别,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几个人冻得跟孙子似的,你看我、我看你,挑不出一个“完人”,也就小王状态好点。遂叫了小王:“你跟着去,进村机灵点,别给老王添麻烦。”
小王想往后退,却被一干人推着往前送,无路可退。他硬着头皮,无奈:“好吧。”
大黑天,月光不甚明朗,俩人一前一后摸进村子,小王眼睛很好,把夜间的障碍物看得一清二楚,行动如常。俩人摸进夹道,一路朝前走,几乎穿过半个村子,没人。
不过,黑气又来了,这次是化不开的浓。
小王心里发刺,他紧咬着老王脚后跟,不敢往两边看 。怕看多了,黑气也攒到自己头上来。
忽然间,老王不动了。
小王一只脚踏在半空,没敢落下。
“我日他奶奶的。”
老王发了狂地跑了出去。
小王夹着屁股往前跟,跟着跟着,眼前景象骇得他胆颤心惊——前面树窝里,挂了一林子的人,就在村子正中心。等跑近了看,眼熟。是寨子里那群兄弟。
大二、壮子、刁毛、小非、牛哥 ,再多的,认不出了。
老王连拉带拽,没人应他,死了,全都死了。这些尸体,被串羊肉般串在树上,脚不沾地,血把地面浇得殷红。他眼眶发红,眼泪将流未流,却足够将他逼上绝路。
怎么能?
他可以战死,不可以连鬼子面都没见,就这么干活,还是在弟兄们全死的情况下,他猛捶脑袋,满村找鬼子。找着找着,一朵烟花炸彻云霄,转瞬即逝。
是信号弹,在后山方向。出事了。
老王头脚冰凉,扭头往村子后跑。
小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愣是没跟上。眼睁睁看人消失在院墙拐角处,他追了又追,找了又找,鬼打墙般怎么都出不去。
忽然间火光滔天。
村中心方向,着火了。
小王放慢脚步,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天空上头,乌云盖顶。他顺着光往回摸,走到一处矮墙下,差点被一束打来的光照中。他趴下去,大气不敢出。
有好多人,全穿着绿衣服,正在火堆边烤火。
“八嘎。”
声音在头顶炸开,小王汗毛倒竖,一骨碌往外滚,刚趴过的地方,扎了把刺刀,有个绿衣人,是鬼子吧?顾不上多想,他拔腿想跑,脚被拌了一下,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滚在地上,面朝黄土狗吃屎。
这下要完。
“咔擦”
小王以为是自己人头落了地,慌忙去捂脖子,意料之外,脖子干巴巴的。他眯开了眼,魂惊胆惕,一张大饼脸就趴在他脸前一寸,面容狰狞诡异,身体轮廓极不自然。
他屏住呼吸,往大饼脸身后瞅——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是老王。
老王扭了鬼子的头,一把将鬼子撂进柴火垛,找柴火补柴火,把草垛补得严严实实。
小王紧跟在老王身后,大气不敢出,怕他跑了。
埋完了人,老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东边方向跑,一直跑一直跑,穿过村落、穿过几片沟壑、又过了座山头,直到跑干了力气。
老王停下来,发了狂地捶胸,捶胸不解气,他一拳头砸在大树上,被树啃了大块皮下来,血要滴不滴。
小王在一边干看着,身体冷热交加,毛刺刺的,心脏燥得像饮了人血的火,发红,又冷又干,却在燃烧着,焦香四溢又悚悚然。
等老王撒完了疯,烂泥般瘫倒在地,他才敢去问:“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他去后山,有没有看到小六子他们。他想问,他们还活着没有。又怕真的问了,老王会接着发狂。人疯到一定程度,精神承不住,精神会出问题。身体承不住,身体会出问题。
他…会死吧?
“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狗日的!”
小王站在一边,想说什么,出口却是:“狗日的!狗日的!”
俩人你来我往,把鬼子祖上十八代骂了个遍。小王这才理清事件原委:他们队伍里,混进了亲日狗,和鬼子里外合谋,一朝把兄弟们全坑杀在了村子里,一个没留下。
亲日狗也死了。
老王前脚进村,后脚鬼子就摸到了后山。
他再赶到时,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鬼子太多,他没和鬼子硬碰硬,窝窝囊囊地跑了,一跑就是二里地,宛如丧家之犬。
“唉。”他难受,小王也难受,“咱们怎么办?”
和鬼子拼了?
老王:“老子…老子…”
老子了半天,没个所以然。去参军吧,大冬天,没有粮食,四面八方都是鬼子,待在山里不出两天,必死无疑。回去吧,寨子也是火坑,闹鬼闹得厉害,否则,谁下山啊。
他垂头丧气,满脸挫败。
过了一会儿,那青年的声音传来:“不然咱们合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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