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成丰也震惊不已,上前将那人的头发拨开,手上没有轻重,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端正的脸庞,这些天虽消瘦了不少,仍能看出眉眼生的不错。此人与叶庭深身型相似,但叶庭深若是在世,现今应当已二十有五,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
男子二十与二十五隔着成家立业,往往神态气质大有不同,这名男子显然还有些生涩。
成丰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狐疑地将他们打量几眼:“我说过许多次了,我叫叶庭深,是济州人士。”
常叔眼中的疑色更重,直说:“不可能不可能......”
成丰低呵一声,对狱卒厉声道“将他看牢了”,两眼冒着火,步履匆匆走出大牢向百里珩禀报:“自称是叶庭深的人不是叶庭深,那叶庭深去了哪里?如果那具骸骨才是叶庭深,那他为什么要冒认叶庭深的身份?”
立在牢外的百里珩很快从他的话中理出发生了什么,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本以为这桩案子的症结在于叶庭深如何死而复生,看来他并未复生,还被人摆了一道。
“王爷,这人该怎么处置?他若不是叶庭深,郑太师那边恐怕保不住了。”成丰担忧道。
百里珩眯了下眼,沿着石阶望向幽深莫测的大牢:“他如果不是叶庭深,会是谁呢?他是如何知道叶家的事,又为何冒认叶庭深的身份?”
他转念道:“去叫王邈来。”
良久,成丰将王邈押来,王邈看见百里珩眼睛一亮:“大人,大人还需要小人做什么?”
百里珩道:“有人自称是济州人士,你下去认一认。”
王邈眼珠一转,点头哈腰道:“好的,若是小人见过此人,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只是大人大老远将小人带来盛京,什么时候能放小人回去,能不能给个准话?”
成丰喝道:“大胆!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里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
王邈惊得低下头去:“小人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如果一会儿认人说错话了,那可就误了大人的事了。”
成丰:“你......”
百里珩拂手道:“罢了。如果你真能将此人认出来,到时候新任济州知州面前我会给你留几分余地。不过......”他眯着狭长的眼睛,朗朗日辉下,却泛着森冷的寒意:“仅此而已。”
王邈心里一颤,深吸一口气:“谢大人。”
王邈随着成丰走入大牢,目光忍不住四处乱瞟,但见幽暗石壁上挂着潮湿的水珠,耳边细听还有老鼠吱吱乱窜的声音,四周弥漫着难闻的腥臭味,脸上不由一白。
他躬身走入里间,将垂首坐在大牢内不声不响的人仔细一看,眼中划过暗暗的疑惑。那人听见动静,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眼眸与他对视,唇边竟然浮现一丝讥讽。
王邈先是一喜:“我认得他!”却在看见他的眼神时,闪过瞬间迟疑,眉头拧紧:“你是陆章?嘶......"
成丰以为他在耍什么心思,不耐烦道:“你究竟认不认得此人?”
王邈缓缓点了点头:“他叫陆章,原是济州一歌伎的孩子,因为上不得台面,从小在外放养,许多人都见过他。应当不会有错。”
待他从大牢出来,向百里珩禀报时,神情又十分游离:“他娘曾是济州有名的歌伎,当年名声正盛时遇到了个外头来的达官贵人,两人情投意合,贵人临行说会她迎进府去,可她娘左等右等,等到陆章出生了,那贵人也没来,后来就成了烟波巷的一个笑话。
“她娘怕陆章在烟波巷学坏了,就将他放养在街上,说白了跟个孤儿没什么两样。她娘后来好似得了病,几年前去世了,说来我也没留意陆章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百里珩坐在高堂之上,面色不清地望着王邈:“王邈,我说过如果你能将此人认出来,会给你留几分余地,你说得如此不明不白,是想让我食言吗?”
王邈身上冷汗直冒,匍匐在地上垂首道:“大人,小人是真没想到会是陆章,这孩子是烟波巷出生的,虽然和小人没什么关系,但也是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小人心思不定,什么都想看看,看过的东西就不会忘,他一定就是陆章。但是方才小人一看他的眼睛,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嘶,也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变化这么大。真是见鬼了。”
成丰拧眉道:“你胡说什么?什么鬼不鬼的?”
王邈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是是,这世上没有鬼,王爷若是想认人,那小人认出来了,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百里珩沉郁的目光落在他躬下的脊背上,幽幽道:“王邈,你不配与我谈条件。”
王邈瞳孔骤然紧缩,在哭天抢地中被拖出门外。
“王爷......”成丰欲言又止。
百里珩抬手打断他:“让济州新上任的知州去查查陆章的身世,还有他之前和叶家的关系。
“我先去宫里一趟。”
成丰应道:“是。”
宫中圣上平日与朝臣会面的闻宣殿中,袅袅余烟从一盏鎏金浮雕花纹三足铜炉中缓缓升起,随着门缝渗入的气流在殿内氤氲飘散。
早朝后宁帝正在此处批阅奏折,江南织造禀报近来粮食布匹等民生物价略有上浮,他提起毛笔在奏折上留下一个圆圈,将本子丢进身侧一摞厚厚的奏折中。
“圣上,临安王求见。”
百里珩风尘仆仆走入殿内,向圣上行大礼。
宁帝免礼平身,寒暄道:“皇弟,你从济州赶回来彻夜未歇可还吃得消?”
百里珩起身恭敬道:“谢皇兄体恤,臣弟这一路舟车劳顿,但只要一想到能为皇兄分忧解难,便觉得精神振奋,这点辛苦也算不得什么。”
宁帝露出欣慰的神情,从宝座上起身走下来:“皇弟,你少时离京,十八便带兵出征,朕与你相处甚少。如今你回京半年有余,我俩也没来得及坐下谈谈,朕对你心有愧疚。朕听闻你现下在盛京一间普通宅院落脚,长宁的王爷怎么能随意住在这种地方,待此事一了,朕让人给你建一座恭王府。你年纪也不小了,到时候再给你选个王妃,也算安定下来。”
百里珩闻言,那双幽深的眸中泛起浅浅波澜,望向圣上的目光不像先前那般锐利,躬身作揖道:“谢皇兄恩典。”
宁帝将他扶起:“你我同根生,不必如此见外。这次叶家的事,若不是有你,朕还真不知该派谁去。你传来的书信朕看过了,叶庭深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没想到竟然遭此大难,这是让先辈汗颜的事。朕已下令将沈志中和杜沅康押入刑部受审,罪名从重,以儆效尤。”
百里珩颔首道:“圣上英明。”又微微蹙眉:“只是......”
宁帝见他欲言又止:“还有别的事?”
百里珩垂眸道:“圣上,我来前带叶家家仆去了一趟大牢,让家仆指认与郑侍郎之子郑斌生前曾有过纠缠的那名男子。他自称是叶庭深,有当年举子的浮漂为证,但叶家家仆却不认得他。”
百里珩顿了一下,见宁帝眉间蹙起,眼中凝起疑色。
“还好我从济州回来时带了另一名证人,此人叫王邈,是个市井混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在济州见多识广,掌握许多小道消息。王邈认出了那人,说他是济州一名歌伎之子名叫陆章。”
宁帝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不是叶庭深?那叶庭深去哪儿了?”
百里珩道:“叶庭深恐怕是真的死了。”
宁帝脸色顿时不好,叶家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百里珩再次作揖道:“圣上,此事疑点重重。陆章从济州而来,知晓叶家先前的遭遇,郑斌又是叶苗失踪的始作俑者,这未免太巧了。臣弟怀疑他的死不是意外,请命彻查此事。”
宁帝与他相似的眉眼,幽幽望着他,眼眸深沉如一汪寒潭。
“皇弟,郑斌死了,叶家没有活口了。这件事究竟如何,还重要吗?”
百里珩一怔,视线与他一对上,顿时遍体生寒。
“济州两名知州落马,此时人心惶惶,再查下去,就算查出什么,人也回不来了。
“那个陆章算是靠叶家捡了条命,过几日叫人放了,他能不能回济州还得看造化。
“皇弟你也操劳了这些天,眼下还有朝中的事要处理,这件事就交给刑部吧。
“成丰手上的禁军还需他统领,他也该回到自己的位子了。”
待百里珩从宣闻殿走出,望着壮丽帝宫,灼热的日晖兜头洒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叶庭深尸骨未寒,幕后之人还未抓住,一句“人都不在了,真相还重要吗”,难道就能将这惨案轻易揭过?
他许是在太苍山待得太久了,竟然对朝中的做法有些水土不服。
成丰已收到调令回归禁军,百里珩心中烦闷,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卷云楼下。
卷云楼的伙计认得他,将他请上二楼好位置。
暮色染红了天际云霞,流光透过云层,斜斜洒落江面,似铺上了一片细碎鎏金。
他拎起一盏酒壶与一瓷杯,倚靠在阑干边,自顾自地小酌起来。清风染上了夜色的凉意,扬起他的云袖与衣摆,拂动他身后束起的长发。他就像一只欲飞的鸟雀,张开了翅膀。
身后传来一声吸气声,他循声回头,见一杂役瞪着双目望着他,战战兢兢地不敢上前。
“怎么了?”百里珩问。
“不,我还以为......”杂役吞吞吐吐。
“以为我要跳下去?”百里珩挑眉道。
杂役挠了挠头,扯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先前日子不是有人掉下去了吗?搞得我现在只要有人站在这儿,心里就发慌。”
“他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不是,他掉下去的地儿我们怎么敢让客人过来?他是在另一头,这边对着主街,晚上热闹得很,可以看城里夜景。另一边对着江,夜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百里珩思忖道:“既然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为何会去那头?”
杂役神情古怪起来,有些忿忿道:“他对白釉姑娘欲行不轨,不得找个没有人看不见的地儿吗?”
百里珩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愤懑,问道:“你认识白釉?”
杂役迟疑了一下:“早听说过白釉姑娘天仙之姿,但那次还是第一次见。要我说,如果不是叶庭深,是我见了我也会出面阻拦的。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玩意儿。”他眼珠闪过一丝惊恐,捂着嘴说:“我什么都没说,您吃好喝好,我先走了。”
百里珩沿着廊道走到另一头阑干边上,夜色将倾,尚有一线薄光如蒙蒙白雾笼罩在江面。江水滚滚,拍打在岸堤上,此时已是盛夏,江水更是汹涌如浪。
百里珩向下一望,有些头晕目眩,若是陆章设计杀了郑斌,可他怎会提前一个月便知郑斌会来卷云楼赴宴,又怎能算准郑斌会对白釉下手?
思忖之间,他不小心将搁置在阑干上的酒杯碰掉,杯子向下坠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与此同时,还有一声略微耳熟的惊叫。
“哎呀,谁乱丢东西?”江焕被砸在脚边的瓷杯惊得退后几步,怒气冲冲抬起头,就见卷云楼二楼凭栏处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睛:“百里珩?”
百里珩尚未听清她说的什么,却见她嘴唇缓缓嚅动,似是在念他的名字。
——好大的胆子。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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