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垂下眼,轻声应了句:“行。”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下楼走了。只给他留下雪化后的冷冽气味,和她身上洗发水的淡香。
程峥盯着昏黄的楼道,半晌,暗骂了一声。
他急急忙忙地追下楼,跑得心在胸腔里猛砸,终于看见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细白的一双手露在外面,冻得红肿。
他暗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却忘了自己从屋里出来时,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
程峥追上他,握住她的臂弯,气息不稳:
“我送你回去。”
林素轻轻甩开他,声音冷淡:“不用了。”
他拧着眉看她:“这么大的雪,路上连出租车都没几辆,你要走回去吗?”
她不理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程峥干脆快走两步,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托在她胳膊下,硬是将人背在了自己背上。
“你放我下来!”她骂他。
牙齿狠劲儿地咬在他耳廓的软骨上,钻心的疼,血腥味在冷凝的空气中散开。
他疼得呲牙咧嘴,还顾得上偏头对她笑:“属狗的?牙这么利。”
林素冷声回他:“我不用你送。”
程峥嗤一声,笑得很无赖:
“我发现你这人特自恋、特较真,我就随口一说,你真以为我要送你?只不过顺路往这儿走,又穿得少,嫌冷。你多好,穿这么厚,背在我背上,比棉袄还管使,抗风。”
他惯会强词夺理,她又总是懒得和他争论,总之是老实了,也不咬他了。
走着走着,程峥又有些后悔。一路上没什么车,他又出来得急,早知道应该先拐回去,给她拿个手套和围巾的。
他余光瞥见她的手,红彤彤的,十个指头跟十根刚成年的萝卜似的。
“手冷不冷?冷就塞我领子里暖暖。”
他说得认真诚恳,她也半点不跟他客气,两只手从他毛衣领子往下一伸,给他冻得一个激灵。
他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极冷的体感,是可以很烫很烫的,扫过他的锁骨,几乎贴近他的心口,脖颈、脸颊、甚至连耳根都是烫的。
等到她的温度暖起来了,那双手的存在感反而变得更强,那种皮肤贴着皮肤的触觉,让他浑身肌肉紧绷,血液极速向下流,撑得隐隐作痛。
他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神不自在地四处飘忽,掩耳盗铃似地清嗓子。
她偏头静静地看他,像是故意地问:“要我下来吗?”
程峥硬着头皮,两手卡在她的膝弯往上颠了颠:“不用,你老实点儿别动就行。”
嗓子哑得很。
一路走,路边不少陷在雪里抛锚的车,更别提打车了。但林素家里离这里又很远,走回去是不可能的。
天色渐晚,一路上许多店都早早关了门,只有昏黄的路灯,以及招待所的门牌还亮着。
程峥眼神从那些亮着霓虹灯的门牌上扫过,一些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压了下去,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上,都不予考虑。
干脆,他背着林素走到路边一辆卡在雪里的出租车,对着司机师傅,厚着脸皮问人家:
“师傅,城郊去不去?”
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他,笑道:
“小兄弟,雪都下成这样了,我车都走不了了,怎么送你哦?怕是给你送过去,我就回不来了。”
程峥不气馁,笑得大方爽朗:
“放心,车走不动,我就给你推回去,不仅给你推到城郊,还保证给你推回家。”
对方叼着烟看他,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
“你神经病吧?那还打什么车?雪里游回去算了。”
程峥不以为意:“四百一趟,而且我刚才说得都算数,您就说行不行吧?”
司机看了看他背上的林素,反应过来,笑得意味深长:“行,走。你要是能帮我把车推出来,我保证给你送回去。”
程峥冲他咧嘴一笑:“那先把车门开开,让人进去暖和一会儿呗?”
司机表情暧昧,一副‘我今天也当回爱情保安’的模样,乐呵呵地将车门打开了。
程峥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小心地往车后座里送,将要放人下来时,林素在他耳朵边问他:“你哪里来的四百块?”
他当然不至于连四百块钱都没有,她问的是,他哪里来余钱打一趟车,而且还蠢成这样,一次就叫这么高的价,连慢慢压价谈判都不会。
程峥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微微偏头对她一笑:“小看我?我钱包鼓着呢。”
那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边照顾刘春慧一边打工了,手里虽然存了一些钱,但毕竟家里有刘春慧要照顾,各项开销都很大,他其实抠得很,早晚都只吃一个馒头,午饭往往也是一顿泡面就解决了。
但无论他这个人变得多么小气,在她的事儿上,他都做不到小气——她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无论精神上受没受磋磨,物质上哪里吃过什么苦啊。他知道她臭讲究很多,只会下决心更努力一点,承接住她所有的‘挑剔’和‘讲究’。
如果他可以,他甚至愿意把她养得更娇气一点。尽管对那时候的他而言,这些也都只是他一时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车子轰隆隆地在雪地里打转,许多雪沾了泥泞飞起,全数打在程峥的脸上,他扭过头,拼命地咳嗽。
司机在一旁一起推着,还顾得上扭头嘲笑他:“瞧你刚才那大话说的,我还以为你是大力神呢。光想着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了吧?呵呵。”
程峥气笑了,瞥了他一眼:“叔,你这话说得可够糙的。我们俩还在上学呢,纯洁的同学关系,别一开口就污蔑人啊。”
司机笑得更开怀了:“是吗,那好同学不该互帮互助吗?你怎么不把她从车上叫下来,一起推车?”
程峥咬着牙,使劲儿到胳膊上的青筋都爆起了,回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不着!”
话说得铿锵有力,车往前松松地一晃,竟然还真让他给推出来了。
一旦离开那个雪坑,其实一路上就好走了许多。一些拖车早就已经在清理路面,只有一些泥泞难走的地方,车才会重新停下。车一停下,程峥就干脆利落地打开车门,跳下去推车,一句废话都没有。
本该非常难走的一条路,走走停停的,竟然赶在天彻底黑透前到了城郊。
车到地方时,大冷的天气,程峥额头上却还挂着没干透的汗珠。
这一路,司机这四百块钱倒是赚得轻松——他突然良心发现,拍了拍程峥的肩膀:“挺有劲儿的,叔送你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从那四百块车费里,退了他二百五。
程峥也不扭捏,说收下就收下。
临走时,他眼角一瞥,看到林家的车停在拐角处,心里一丝疑惑闪过,没顾得上细想,一心想着刘春慧还自己在家,着急着回去了。
等到晚上快该睡觉时,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想起白天的事,才猛然反应过来。
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林素打了个电话,问她:“白天那会儿,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让陈平送你?”
再怎么说,陈平也是技术高超的司机,除了她找他一起回家时,陈平每天接送从无疏漏,且林家的车性能不错,不至于那么怕雪。
偏偏她没有让陈平送她,就不怕雪下得太大,回不去吗?
林素沉默了许久,坦诚地回答:“我是故意的。”
程峥一愣,心里的猜想几乎被证实。他试探着问:“如果那会儿,我没追上来,没要送你回家呢?”
电话那头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回:
“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她的声音还是这样干脆利落,也许是一半赌气的话,一半当真。程峥回过味来,低头笑了。
她这人挺怪,也挺狠,总是默默地观察他、考验他,好像巴不得他做错事,好给她理由整他、彻底远离她似的。
“我吹风吹得头疼得很,你心够狠的啊。真给我冻感冒了,谁管我?”
他声音闷闷的,玩笑似的控诉。明明白天吵架那会儿,还急着跟人划清界限,这会儿连他自己的都没察觉到,跟她说话时,他的声音是有一些委屈的。
委屈她这个人,好像压根不会心疼人。
林素顿了顿,似乎是有些意外他会这样说,半晌,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回:
“……谁叫你不穿外套就出来的。”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程峥就又咧嘴笑了:
“我傻呗。”
他声音晃晃悠悠的,拉长了语调,黏糊的跟什么似的。
她在电话那头喊他:“程峥。”
“嗯?”他声音闷闷地回。
“……没什么,早点休息吧。”
那是程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面对她的欲言又止。
他什么也没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正不可挽回地走向消亡和衰败,但他已经没有心力和能力去挣扎。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有一个眼生的男人找上门,说是个医生,受林家所托过来看看刘春慧。
程峥一愣,犹豫片刻,还是让人进来了。
谁知那医生进了门,不去看刘春慧,而是先从兜里掏出个温度计来,一把塞给程峥:
“夹在胳肢窝里,量十分钟给我。”
程峥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竟然也不由自主、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那人仔细检查了刘春慧的腰背,看了她的诊断报告和之前拍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片子,还问了程峥许多日常的问题。
一通下来,医生什么话也没多说,最后也只是看了看程峥手里的温度计,说:“没发烧,多喝热水预防感冒就行了。”
程峥叫住他,问:“这一通折腾,什么意思?”
医生回头冲他淡声解释:“你们也跑过不少医院了,那些诊断都没错,确实是没法再走路了。但她至少前胸以上还保留功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许多比她身体状况更糟的,在努力练习下,也是可以照顾自己的,至少能回归相对正常的生活。”
说到这,医生的话顿了顿:“不过,看她上半身部分肌肉的状况,恐怕受伤后连积极复健都没有做。你作为家属,有时候也不能太惯着病人了,对她对你,都不好。”
说完,人就走了,干脆利落,跟林素这人的行事作风都像得很。
其实类似的话,程峥之前也不是没有从别的医生那里听到过。只不过,他那时一心应付生活突如其来的巨变,整个身心想着的都是如何照顾好刘春慧的身体和情绪,不让她感到那么没有尊严,因此所有的行动都被刘春慧牵着鼻子走。
也不知是因为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还是因为那医生是她找来的。医生临走前的那些话,他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心眼儿里。
好像生活有了一点新的、不一样的希望。
他开始努力引导刘春慧,希望她能锻炼着自己做一些事,并不是为了逃避照顾她的责任,而是希望她能振作起来,重新找到生活的自控感和意义。
只是他的努力屡败屡试、屡试屡败。刘春慧打心眼儿里觉得,他这样做是在逼她,是不想管她又不想承担不孝的罪名,自我开脱、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
她反而变本加厉,跟他对着干似的,偏要事事都依赖他去伺候。一对本来感情就没那么深的母子,成天关在一个屋子里吵闹,不知道哪天谁会先逼疯谁。
而他和林素,从下雪天那日起就没有联系。
他以为她的回避,是因为那日医生判下的“死刑”。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生活的烦闷中,几乎忘了,她这个人,本身就是冷淡被动的,哪有什么刻意回避一说。
高考前一天的晚上,他犹豫了许久,想给她发个短信,问她准备得怎么样。一双手悬在键盘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林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不出什么意外,她应该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就算他不问,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无非是好奇她最终选了哪个城市罢了。
后来,程峥也是从以前一个同学口中得知,她竟然不声不响地转了艺考,考的还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艺术院校,学的好像还是绘画类方向的什么专业,他弄不懂,只知道她千辛万苦考个大学竟然是去学油画的。
一起上过学的人都忍不住在班级群里感叹: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任性,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书,选专业跟玩儿似的,说不定就是随便读读,毕业了就回去继承家业了。”
“咱们选学校和专业都是看‘钱’景,人家跟咱们不一样,一说出去是学油画的,多他妈高雅啊。”
程峥盯着那些话,沉沉地压着眼,嗓子里跟卡了只苍蝇似的。
他比谁都了解她,了解她这个人天性要强,骨子里不愿落人后,又崇尚实用主义,绝不会如此草率地对待她自己的人生。
同时,他也意识到,他比任何人都不够了解她,他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甚至连她转考美术的消息都是延迟从外人口中得知的。
电话接通,他半晌欲言又止,故作轻松地问:
“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画画了?”
她答:
“从小就会。”
程峥一愣,轻笑出声:“是吗,认识你这么久,我竟然都不知道。”
电话那头,可以听见钢琴曲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这么好的兴致。
半晌,林素问他:
“所以你呢?回来上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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