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等到宴席快开始了，还是不见慕容皝的身影，反倒是徐琢和他爹徐郁大摇大摆从那门走了进来。
“傻了啊你？”徐琢见面就是骂：“大白天得发什么呆？魂被狐狸精勾走了？”
慕容翰方如梦初醒，反常地没有骂回去，只是哦了一声：“走吧，一起。”
连重阳宴、专门庆功的场合都不来，果然伤得很重，应该还下不了榻吧？
“……”
席间，觥筹交错，衔杯漱醪。
雅好文学的君臣借着酒兴舞文弄墨。慕容翰也跑到单于边上亲自题诗一首，运墨期间，纸张被风吹起，他便随手拿过单于案上的一块东西压纸。
那东西方方正正，跟石头似的。
正巧从门口进来几人了，其中一人见状，竟高呼一声“不可”。慕容翰根本没意识到其在与自己说话，写完之后，又把那块东西随意扔开。
就跟随手丢一块石头无异。
“如何？”单于突然笑了，笑得极为意气风发：“你们宇文部的玉玺也不过如此，只剩下这一个用处了。”
“……”
经单于一说，一整天魂不守舍的慕容翰才发觉，先前自己拿来压纸的居然是宇文部的皇帝玉玺。因为心思不在上面，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
不过，注意到也无伤大雅。反正宇文部败军之将，这玉玺他们也一早商量好，打算派使者漂洋过海送去江左，以表慕容部对大晋朝廷的效忠之意。
刚被人带进来的宇文部使者见状，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阴沉，恨不得用眼神将慕容翰千刀万剐。
殿内响起一阵快活的哄笑。
再下一刻，好戏开锣——
一个衣冠楚楚，却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出列，对单于大人打躬作揖，说话声音抖如风中烛火：“单……单于大人，我家叔父是……是仰慕单于大人威名已久，特派我……我……来祝贺单于大人此战大获全胜！”
慕容翰回去落座，边上徐琢偷笑着介绍：“这是崔焘，崔毖那好侄儿。自己没胆子来，只好让亲戚过来送死哦·。”
慕容翰挑眉，忍俊不禁。
先前崔毖跟条疯狗似得招惹他们，还撺掇三家联军一道围攻大棘城，虽然最后他们大获全胜，可士卒也不是没有伤亡。慕容翰对姓崔的毫无好感，见其叽里呱啦拍了一通慕容部的马屁，心中不悦，便调皮地向上座的单于大人眨眨眼睛。
单于大人则给了他一个很纵容的眼神。
“咳咳——”于是慕容翰发话。
“大……大人您请说……”可怜的崔焘抖如筛糠，满头亮晶晶的冷汗。
“我没什么要说的，”慕容翰笑了笑，知道眼下自己这身份会令崔焘惊惧万分，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
伸手指指边上宇文部、段部、高句丽三家使者：“不过你们应该有话要说，对吧？”
“……”
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是各自单于或国王派来讨好慕容部的，此时见慕容翰主动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七嘴八舌就嚷嚷开了：
“我们段部与慕容部世代联姻，怎么会故意陷害单于大人呢？”
“我们不是有意跟单于大人作对的！”
“我们都是受了崔平洲的挑唆！一时轻信，险些酿成大祸！”
“是啊，辛亏最后迷途知返，中途退兵。”
“没错没错，千错万错都是崔平洲的错！单于大人英明神武，崔平洲卑鄙小人罪该万死！”
“……”
三家使者每多说一个字，崔焘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估计是觉得今日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到最后膝盖一软，麻溜跪了下去：“单于大人饶命啊！是……是我们有错在先……还望单于大人大人有……”
“就是你家叔父教唆三国联军来攻大棘城，现在又派你来装模作样地祝贺？”慕容翰实在觉得好笑：“崔使君到底想干什么？是把我们当傻子还是他的脑子只够想到这一步？”
“我……这……”崔焘嘴唇都白了。
单于冷冷一笑：“回去告诉你叔父，上策投降，下策逃跑，无论哪条路，他自己选！”
“是……是！谢单于大人开恩！”
送走快吓晕的崔焘和颤巍巍的三家使者，大家继续吃喝玩乐吹牛。慕容翰发觉某侍从目光频频移向自己，双方眉来眼去片刻，他果断起身——
今天还真不信邪了！
随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身后那个小侍从也很机灵，不消片刻就跟了上来。对方手若柔荑、齿如编贝，眼波横流间，柔情百转。
慕容翰随口跟他聊了两句，依旧心不在焉。直到路过宫墙拐角，差点迎面撞上另一道金色的身影。
“玩够了吗？”
戏谑而带有居高临下之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此时阳光正好，来人头上每一缕发丝都跳跃着细碎光点。眉骨高挺，阳光在眼眶投下的阴影利落。鼻梁下方的薄唇紧抿，唇色却极艳，简直比媚鬼还要动人三分。
慕容翰胸膛里的心狠狠一跳，搞得他有种被迎面扇了一巴掌的感觉。
于是他相当镇定，答曰：“没有。”
身旁的小侍从已经惊恐下跪，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不敢听。
“那将军继续，不扫将军兴致。”说罢，转身走向旁边某偏殿。
大概是重伤未愈，他走起路来有些轻飘飘的，似乎用不上太多力气。
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丢下一句：
“幼稚。”
“……”
慕容翰盯着他的背影看好久，而后反应过来：自己几岁慕容皝几岁？他居然说自己幼稚？！！
反应慢了何止半拍。
“将军，我们……”见慕容皝彻底走远，小侍从才惴惴不安地起身，看向他的目光倒是以及柔情。
慕容翰清清嗓子，镇定自若：“我们回去吧。”
“……”
他常年在外，对单于大人的宫殿构造其实不是很清楚，何况这些年宫里还扩建了不少，索性让那个小侍从带路。
小侍从就带他走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他从未走过，一草一木都十分陌生。
路上遇见一女子，宽袖襦裙，独身一人。慕容翰一开始还见她有点眼熟，但丝毫记不起对方到底是谁，只好礼貌地点头示意。
直到走近，对方看向他的目光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而后，红唇上扬，施施然冲他莞尔。
慕容翰脑中“铛”的一声，想起这不是前几年冬猎时冲自己笑的夫人吗？
眼下四周无人，带路的小侍从又不熟悉，出于对小命的担忧，他赶忙夹着尾巴快步跑开。
……
回到设宴宫殿，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臣已打道回府，只剩下年轻人闹哄哄聚在一起。徐琢那厮酒酣耳热，正跟几个年轻的宗室子弟讲解少儿不宜的小故事。
“你干嘛去了？”他醉醺醺地拉住慕容翰：“坐坐坐，我继续说……刚说到哪了？”
“马上说到通奸了！”边上立刻有人提点。
然后徐琢就开始大讲特讲前朝贾后通奸轶事，慕容翰左耳进右耳出，魂飞天外。
“贾后如此淫/乱，皇上就不管管？”
“皇上是胎痴嘛，要换个正常男人，把这对狗男女拖出去五马分尸一万次都不嫌多……”
听到此处，慕容翰一个激灵，甚至打翻了案上酒盏。
“你怎么了？”徐琢也吓了一跳：“你也通奸了？那么心虚。”
慕容翰没理他，冲出殿外，沿着刚才和小侍从走过的地方一路狂奔。
直觉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比如有时前线指挥作战，在没有收到情报的情况下，直觉告诉他敌军会先攻哪路，往往事实也是如此。
现在直觉告诉他……
刚才单于夫人要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慕容皝先进入的某偏殿。
皓日当空，他贴宫墙疾奔，活像身后有百万骑兵追杀。
待跑出去一段，路上官员奴仆渐多，又不得不放慢脚步，装出一副悠哉哉赏景之样，以免惹人疑心。
理智告诉他，慕容皝不是蠢人，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或者在他老子头上玩火，何况所谓“单于夫人要去慕容皝所在的地方”只是一个突然萌生的猜测，自己为了个莫名其妙萌生的猜测如此恐惧，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踢完又被门夹了一下。
慕容皝手上握有自己瞒着单于和大晋各地太守的盐铁往来、以及私放高句丽人入境的把柄，万一慕容皝倒霉，他肯定会顺势把自己拖下水，让自己和他一道倒霉。
所以慕容皝绝对不能倒霉。
没错，就是这样。
慕容翰总共也跑了没多远路，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此时心脏难受得像要炸了一般，偏偏面上还得故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看准时机，趁道上无人，他急忙闪进那处偏殿的院落之中，把院门关得紧紧。
放轻呼吸，缓步靠近紧闭殿门，令他五雷轰顶的是，殿中居然有很细微的衣料窸窣声传来！
慕容翰服了。
继续上前，手离殿门距离不过尺寸。
这时殿内又应景地响起一声男人的轻笑，那声音相当熟悉，来源正是嫡长子殿下。
慕容翰彻底服了。
没办法了。他眼一闭心一横，一把将那殿门推开。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述的无名火“嗖”的蹿上顶心，离彻底爆发仅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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