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翻山越岭,最终还是送到了段辽的桌案上。
几年未见,过去那个心里总藏不住事的少年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或许是鲜血与背叛见得多了,语言反倒成了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大人,千真万确,卑职亲眼看见慕容翰与慕容皝二人在书房纠缠不清、举止暧昧。”
从徒河回来的使者一五一十禀告。
他早劝段辽不要再靠近慕容翰,对方虽未在慕容部明确站队,可无论如何都是潜在敌人,都需要严加防备,怎么可以把自己眼下的情况全盘托出呢?
对方根本不值得信任。
现在好了,慕容翰原来是慕容皝的人,两人蛇鼠一窝。一想到都是慕容皝那个混蛋整日蛊惑段牙迁都、才导致段部如今互相攻伐血流成河,使者就气得牙痒。
“是吗?”段辽看着案上那封密密麻麻的回信,字迹一如既往奔逸豪放,龙飞凤舞,洋洋洒洒数页,不仅写明他的看法,还把这些计策所可能产生的问题与应对方法一一作答。
双手虚虚收拢握拳,段辽语速慢悠悠的:
“无论他和慕容皝是何关系,都不必在你面前刻意表现出这一点。所以……”
“所以?”
嘴角划出一道苦笑,颇为无力,又无可奈何:
“所以元邕哥是在告诉我——此后慕容部和段部定为死敌,我不能再信任他了。这是他帮我的最后一次。”
从此之后,情义两清。
*
几个月后,尘埃落定,段辽攻杀段牙,成功上位。单于大人把慕容皝叫来,问:“你当主帅,去进攻段部,没问题吧?”
慕容皝说没有。
于是,他亲自领兵,顺带捎上慕容翰,一起攻打段部的辽西城镇。
慕容翰是随军而行,眼下也当段辽是必须要铲除的敌人。阴谋阳谋暗桩细作一齐上阵,相当公事公办。
段辽虽在他的帮助下夺得大位,但也知自己上位后二人就再无瓜葛,自然不奢求什么“元邕哥放我一马”。
双方各自清点兵马豁出去大战一场。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
段部大败而归。大批骏马、宝物、人口收归慕容部旗下。
慕容翰与慕容皝带部队得胜回朝,单于该奖赏奖赏,该升官升官。
又是几个月后,单于把慕容皝叫来,又问:“你当主帅,去抵御宇文部,没问题吧?”
慕容皝依旧说没有。
于是单于把赵国来的使者绑了,从海上运送到江左,以表慕容部对大晋赤胆忠心。
赵国得到消息,果然派附庸宇文部前来进犯,再次大败而归。
大军又得胜回朝,该封赏封赏,该升官升官。
“把赵国使者绑了送去建邺,朝廷真能记着咱们的好?”
回朝路上,徐琢很是不解。
辽东在最北,江左在南方,彼此隔着十万八千里。更别说朝廷自己都乱成一锅浆糊,自顾不暇,真的会在意他们一个边陲小国吗?
慕容翰愣了一下,而后很果断地说:“因为单于想要朝廷封王。”
“封王?!”徐琢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尽管这些年慕容部领土人口都有极大幅度的扩张,但“封王”二字对他来说,依旧远得像天边月亮,连想都未曾想一下。
“不过很不容易。”慕容翰叹气,想起之前单于与自己百般讨论给朝廷信函的说辞,处处小心字字润色、折腾了何止几个晚上,一时头疼:“毕竟大汉以来的规矩就是非皇室不得称王,我们又不姓司马,还……”
还连汉人都不是,跟“封王”二字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单于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再三斟酌信函用词,试图对江左朝廷动之以情。
“……”
待徐琢走后,边上沉默已久的慕容皝方冷笑道:“封王与否,朝廷的承认很重要?”
“那当然。”慕容翰连忙点头:“不然就是僭即王位,是乱臣贼子。”
慕容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对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朝廷讲忠诚?”
“也不是……”他挠头:“我说过,只忠于殿下一个人的嘛。”
“……”
秋高气爽,残阳如血。慕容皝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极目远眺,眸中寒意尽现。
——不过开国称王,何须求于江左?
*
咸和八年,单于寝宫内,里三层外三层跪满了文臣武将。
和所有将死之人一样,病榻上的单于大人面色惨白,神志不清,甚至已经分不清慕容翰与慕容皝了。
正值傍晚,窗外的天,将暗未暗。暴雨被狂风吹成深白厚毯,一层一层密不透风笼盖在天地之间。
医官每隔半个时辰就给单于把一次脉,神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殿内的哭声也一阵高过一阵。从最开始只有几个人微弱的抽泣,到最后众人齐声哭泣。
慕容皝哭得百无聊赖。
身后事已经确定,唯一发自内心哭泣的应该是自己的弟弟们。毕竟从今天开始……就没人能护着他们了。
他凉薄地想着,忽听见单于气息奄奄地叫着自己。
“此后……赭白就交给你了。”
赭白是单于的爱马,一身赤褐色光亮皮毛,唯独四只马蹄皆有白痕一抹,奔跑起来如踏雪中,威风凛凛。
慕容皝道:“臣定不负单于期望。”
单于微不可耐地皱了下眉,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把一张对折的纸条交到慕容皝手里。
殿内众人脸色顿时各有不同。
“……”
慕容翰也跪在群臣堆里,听单于有一句没一句地交代后事。
眼前蒙上浅浅的雾气,思绪被噼里啪啦的暴雨砸了个稀烂,仿佛又倒退回不久前的某个雨天,自己和单于私下的一次见面。
刚进寝殿,劈头盖脸第一句砸下的就是质问——
“你何时成了元真的人?”
他正要装傻,单于又补充一句:“不许骗我。”
慕容翰回忆:“攻破崔毖联军后的重阳宴上。”
单于冷笑:“看来跟我想的一样。你们杀了宇文部送来的一个女人,稍有不慎就是重罪死罪。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陪他一起谋划。”
“单于英明。”
婢女在旁边低眉顺眼地倒茶,殿内熏香袅袅不绝。
单于转头咳嗽了几声,再道:“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在这时跟你说。”
“大人可以不用说,我都知道的。”他向来善解人意,微微一笑。
“哦?”
慕容翰点头:“我知道单于不仅不会怪我。还会叮嘱我以后好好辅佐皝殿下。”
此言一出,单于更来了兴致:“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
慕容翰看着他,直言不讳:“单于大人实际最欣赏的是皝殿下,也正是因为皝殿下能力出众,所以大人无法不忌惮、不打压。至于让仁殿下镇守辽东,不过是出于制衡,并非真心偏爱。”
——那年冬猎,单于逼腰伤未愈的慕容皝独自制伏发狂野猪,却也给他准备了最好的弓箭,周围安排了足够多的军中元老和士兵。
有些事情,旁观者清。
不过,敢在立继承人这节骨眼上、当面揣摩对方心理活动,这样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果不其然,单于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阴沉沉道:“这么说来,你倒是聪明得很。”
“我不聪明。”桃花眼一弯,弯出一汪格外璀璨的笑意:“单于大人是我最亲近的人。既然最亲近的人要我说真话,那自然要把心中所想全盘托出,翰已毫无保留。”
“……”闻言,单于愣了很久,久到慕容翰以为他的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可以滚了。
眨眨眼睛,正准备滚,忽听对方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元邕,”
灯烛之下,单于的目光似有变化。声音压得极低,近乎喃喃: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多年……只有你没变。”
“我可以把它当成夸奖吗?”一句调皮的玩笑话迎头送上。
单于的目光由慈祥变成担忧,或许还有一点不舍、一点遗憾:
“可你如此单纯善良,往后……该如何是好?”
……
王宫挂起白幡,街道两侧,百姓哀悼泣涕声不绝。
回府后,慕容皝把所有人都支了出去。空荡荡的殿内,只有一支蜡烛孤零零发着亮,与他两两对望。
那张纸还在袖中,先前被泪水沾到,纸张有微微的发软。
就着这唯一的光亮,慕容皝动作无丝毫迟疑,捏起纸张,抬手置于烛火之上。
一片黑暗中,任由那张纸条一直烧一直烧,直到纸条被烧成灰,直到火苗窜上手背,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
没有丝毫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快乐。
他终于死了。
真爽。
他想起纸条上的内容。字迹是颤抖的,表明单于写字时身体状态并不好。笔锋转折处绵软无力,早已没有当年他对上自己的那份锐利。小时候的慕容皝总怀疑单于是刀变的,不然怎么能刀刀砍在自己要害上?
辛亏再好的刀也会生锈、也会断。
最后看了一眼案上那摊粉尘,起身的动作毫无留恋。
少年时所渴望的东西来得太晚,那么它就一文不值。
在化作灰烬前,纸上只写有八个大字——
“此马性烈,唯汝可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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