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睛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于是他开始动嗓子:“来人!”
无人理他。
于是他翻身下榻。
左脚刚一落地,立即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始料未及,身子一软,以一个无比虔诚的姿势跪倒在气势汹汹杀入房内的段兰面前。
段兰黑着脸:“五体投地?算你识相。”
反倒是后面进屋的段辽见状,赶紧上前扶他:“快起来,你……不要紧吧?”
“……”
慕容翰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没坏,脑子也暂且算是好使,听这两人声音,只觉耳熟。
“阿辽?”他搜刮记忆,问。
“滚!”段兰脸更黑了:“谁允许你那么叫我哥的?”
“真的是你们?”
说话这功夫,视线渐从一片雾腾腾的白里抽离,段辽段兰两兄弟分立自己左右两侧,一位眸中淡漠疏离,一位面色黑如锅底。慕容翰打了个哆嗦,又被段辽扶回榻上。
在这期间,他发现自己的左脚……
好痛啊!
“断了只蹄子的感觉如何?”段兰幸灾乐祸:“这下看你怎么折腾。”
“断了?!”
慕容翰当即道心破碎,悲从中来:“我变成残废了?”
段兰正要继续吓唬,段辽却对他投去责怪的一瞥。
“放心好了,医官说只是普通折骨,好好修养,之后还是能康复的。”说着对其淡淡一笑。
慕容翰正要放松,对方话音又陡然一转:“但既然你这一两个月不便走动,不如就暂留于此,你意下如何?”
迎着段兰锋利如刃的目光,慕容翰头点得相当爽快,笑嘻嘻道——
“当然没问题。”
“……”
他掉下悬崖,不知是不是顺带摔坏了脑子,被段部的侦查骑兵带回后竟昏迷了整整半个月。时间倏忽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的队伍有没有安全脱险,更不知道数百里之外的大棘城情况如何,万一有传言说自己死了,岂不得天下大乱?
段兰走前丢下一抹威胁意味浓重的坏笑:“你可千万不要想着跑哦……”
慕容翰满脸真诚,一颗脑袋狂点不止。
段氏兄弟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翻身下榻。倒霉的是,由于太长时间没有走路,他那只暂无大碍的右脚也有点使不上劲,没走两步,脚下又是一软,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
一抬头,正好撞进段辽淡淡的茶色目光中:
“慕容将军想做什么?”
“……”
第二日,他发现自己所在一处庭院样的建筑中。院子里有前后两个门,都有侍卫看守,不过围墙不是很高,可以借一旁的假山攀登而上。
慕容翰久经沙场,身体素质自然非常人所能及,当即双手单腿并用,一溜烟翻坐到院墙之上……
然后他就开始头晕恶心,眼前发黑。
废话,半个月没怎么进食,哪来的力气翻墙?
理智残存不多,正思考该怎么下来、又往哪一边下来,底下,传来一道淡淡的熟悉声音:
“慕容将军又想做什么?”
慕容翰连地上段辽的影子都看不清,依旧勉力扯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
“天气真好,让人不自觉生出登高远眺之情,呜呼快哉!”
话音刚落,倾盆大雨当头泼下。
“……”
被淋成落汤鸡的慕容翰当天下午就开始发烧,一烧又是好几天的卧榻静养,讲起胡话来白天黑夜不分。
但养病期间他学聪明了,认真记下段辽每日的朝会时间,还有院落门口两班人马的轮换频率。终于,在某个艳阳高照的上午,顺走门口一匹看起来长得很呆的白马、衣带作马鞭,潇潇洒洒扬长而去——
去到了离城门口还有数十里远的蒸饼店。
“将军您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知道从哪闪出的暗卫挡在他面前,长得跟他胯/下呆马如出一辙:“单于有令,您重伤未愈,不可过于劳顿。”
在呆马身后,还有影影绰绰数十个人影。天罗地网早已提前布下,哪能顺利脱身?
他挑眉:“说人话就是我现在一言一行都在你家单于控制之下?”
“是。”
“……”
闻言,慕容翰果断转身下马,身姿依旧英勇无比、无畏之极。
然后……
仅用单腿,身残志坚地跳入蒸饼店。
“将军您买蒸饼干什么?可以回去让奴仆做的。”
“我买来自尽。”
“哦……啊?”
“啊什么啊?付钱啊!”
“……”
朝会一结束,段辽就收到慕容翰试图自寻短见的消息,再三犹豫,最终还是顶着弟弟段兰那几乎要杀人眼神,绕路去他的养伤之地一看。
“我知你思乡心切,但眼下你有伤在身,真的不便走动,医官每天都会把你的伤势情况呈告给我。你放心,我们段部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慕容翰眼珠子咕噜一转:“那你能让我写封信吗?我给我大棘城的亲戚朋友报个平安。”
段辽于是笑得越发温和:“我早差人替你写好,送去大棘城了。”
“……”
呵呵,有些事情只可会议不可言传。比如段辽此举,自然不是好心帮他报什么平安,而是要让大棘城中的慕容皝知道——
你有人质在我这里,这段时间最好老实点。
结合这几日段辽的言语行为,慕容翰在心里叹气: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阿辽这几年果然成长不少,再也不是吴下阿蒙了。
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得已,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劳了。”
*
段辽那封信被恭恭敬敬递到慕容皝桌案上,后者看过,冷笑森森,反手抽剑将几案一劈为二。
使者顿时涕泪齐出,趴在地上大喊饶命。
慕容皝懒得理他,视线久久徘徊在信函的署名上。
很好,段涉复辰识相死得早,现在他儿子段辽依旧不太平,看来只能把段部亡国灭种了。
区区一个段辽,打起来还不是得心应手?
他正准备好好处理一下送信的使者,下一刻,又有不知死活的人狂奔入内,说有大事相告。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慕容皝让使者滚,又让后者上来回话。雷公长鞭抽下,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纸:“你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心腹冒雨前来,此刻衣角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无声洇入慕容皝的宽袍大袖之中,将上面玄色洇得更深,犹如从内里渗出的鲜血。
“两个时辰前,征虏将军遣使送密信于昭殿下,似有谋逆之意。”
平地又起惊雷一道。
慕容皝将手中信函捏成皱团。
征虏将军慕容仁远在辽东,根基深厚——这还得感谢上任单于做的一手好安排。至于慕容昭,是他同母幼弟,现在正在大棘城内。二人若里应外合,一个带兵从外攻,一个当内应开城门,他孤身一人,岂有活路?
祸不单行?望着窗外大雨瓢泼,他忽满不在乎地笑:
“传令下去,四面城门各加人马防守,没我亲令不得擅开城门。再派人去辽东探查慕容仁兵力虚实,即刻启程……长夜漫漫,接下来我要好好会会我的昭弟。”
……
雷声不绝,慕容昭受惊,手尖痉挛,竟将哥哥送来的信“哗啦”一下全散在地上。
他忙俯身去捡。这信一张张、一句句,全是不能叫人看见的话。换作以往,该第一时间杀掉前来的信使,转头将信呈于单于大人。
奈何母亲担忧的眼神总是阴魂不散,还有那一句:“你觉得……你大哥对你怎样?”
她觉得大哥继位之后会对自己下手,所以才忧愁不绝,甚至不惜受大哥的当面侮辱。那么多日来谨小慎微,换来的却是对方变本加厉。
在见到慕容仁信使的那一刻,慕容昭热血上涌,差一点点就要开口答应。
话到嘴边,弯弯绕绕拐了何止十八个弯,又被咽了回去。
大哥毕竟是大哥,就算母亲再害怕,他不始终还是没有下手吗?
或许只是母亲反应过度,再加上大哥性格本就沉默寡言,所以才……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兄弟,何至于祸起萧墙不是吗?
他对着慕容仁的信,颠来倒去翻前翻后看了许久,几乎快把每一个字都背了下来,又仔仔细细思考过每一条利弊。
最终,还是那句话。
他们都是兄弟。
还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何必呢?
信使气得几欲吐血,骂他如此妇人之仁将来必定后悔。
慕容昭仍然坚持让他先走,自己还需时间考虑。
他不是不怕慕容皝,所以决定过段时间主动向慕容皝请辞,好让他打发自己去守个边陲小城。
远离大棘城,远离是非,慕容皝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威胁到他,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听起来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火舌窜上纸张,纸上字句皆成灰烬,不留痕迹。
纸灰又被倒入花盆,小心翼翼用泥土翻盖好。
忙碌完后,慕容昭只觉身心俱疲,想着不如明天就向慕容皝请辞好了。今晚的事,死也要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
一口长气呼出,推开房门,却见廊下的侍从奴婢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跪成一排。视线尽头,有明黄身影如鬼魅而至。落入耳畔的话是那么冰凉,凉得他错觉心尖似有鲜血流出:
“这么晚还没休息吗?昭、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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