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夜的慕容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恐怖。慕容昭试着寒暄两句:“元邕哥还是没有消息吗?”
慕容皝说有,而后屏退左右,只留下自己的心腹,心腹手中还提着个食盒,被大雨淋湿,现在雨珠哗啦啦顺盒壁往下漏。
“他现在在段辽手上。”
“段辽?!”
慕容昭又是一惊。
段部与慕容部世代联姻,亦是世代血仇,慕容翰真落到段辽手上,可就没那么容易被放回来了。
小时候慕容翰对自己很好,教自己骑马射箭,空闲时间带自己漫山遍野打猎乱跑。所以听到此言,他心中不免几分悲凉。
慕容皝冷笑:“段辽自己找死,此后定被我亡国灭族、一个不留。那你呢?昭弟,你又想被我如何?”
话锋陡然一转,冷酷到叫人头皮发麻。
“什……什么意思?”
“我收到密报,说慕容仁给你送来谋反密信。”
“不……没有!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从来没收到过什么密……”
不待他说完,慕容皝便回头瞥了眼心腹。后者心领神会,将食盒打开,一颗人头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恰好惊雷划过,慕容皝声音犹如千尺寒潭:“昭弟,可认识他?”
正是不久前送来慕容仁信函的信使!
然而慕容昭还是一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是有信送来,但都只是很普通的问候,还关心母亲身体如何,根本没有谋逆之言啊!”
“所以信呢?”
“信……信在这里!”
不料,慕容昭真的从桌案上找出信函一封,上面的字迹也确实是慕容仁亲笔。
——谋权篡位事关重大,自然事事都需做万全准备。
慕容皝举着那封信看了半天,逐字逐句看过,倒也找不出什么错处。
“看来是我冤枉昭弟了,”长久静默后,白皙的脸庞上浮现一点温和笑意,儒雅翩翩:“你确实没有反意……”
慕容昭长舒一口气,正庆幸今晚逃过一劫,下一刻,慕容皝唇角弧度更上扬了些——
“可你还是得死!”
“!”
……
大雨一阵烈过一阵,浩浩荡荡永不停息。段王后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恰见慕容皝坐在慕容昭已经凉透的尸体旁边,一脸平静。
“王后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非但一脸平静,还若无其事,同往常一样向她起身行了个礼。
巨大的哀恸袭来,段后已是言语不能。一片血泪间,她颤巍巍伸出手指,正指他鼻尖:“你说昭儿谋反,证据在哪里?!”
“目前暂无证据。”
慕容皝看上去也很懊恼、为自己一时冲动错杀兄弟。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释然一笑:“不过马上就会有了。”
他敢肯定,派去查探慕容仁虚实的使者,不日内就会传回被杀的消息。
“你……”
段王后几乎被他活活气死过去,手脚发软,被奴婢扶着,坐倒在慕容昭尸身边:“亲生兄弟,血浓于水,你都下得去手!你就不怕将来众叛亲离孤家寡人遭天谴吗?!”
慕容皝居高临下,斜睨着王后,满不在乎: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只要有他在,便永远不可能!”
*
“阿嚏——!”
令支城内。
风平浪静,繁星如许。
慕容翰打了个喷嚏,从睡梦中惊醒。
榻边坐着人影一道,正很惆怅地望向自己,一双茶色眸中似有万语千言。
“阿辽?不……段大人,你怎么在这?”
慕容翰刚做了个噩梦,现在身体还在不受控哆嗦着,看上去可怜巴巴。
段辽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模样有些为难。
慕容翰很善解人意:“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什么承受不起的了。”
“……”
沉默了足足半晌,段辽眼眸下垂,方问:“那慕容皝对你……还算好吗?”
这话叫人怎么回答?要说好吧,慕容皝跟段辽之间桩桩件件尽是血仇。自己现在半残之躯,落在段辽手里,还不知好歹去说慕容皝的好,这不等着倒霉嘛?
要说不好吧……
算了,就说不好吧。
于是慕容翰很诚恳地摇了摇头。
段辽叹气:“果然。”
“果然?”慕容翰不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早有流言说自己与慕容皝关系不好?
段辽耳垂突然诡异一红:“你……先前被救回来,命悬一线,常常会说胡话。”
“哦?”
“你说,让慕容皝不要再打了……你错了……疼……”
“……”
慕容翰无耻惯了,区区污言秽语,根本震动不了其心神。他的心思只放在最最重要的事情上:“那我没有透露慕容部的军队部署吧?!”
“自然没有。”段辽笑得很羞涩:“实不相瞒,你昏迷说胡话那段时间,我和小兰问过你很多次。”
“……”
“既然慕容皝对你不好,那你有没有想过……”笑罢,段辽开始试探:“弃暗投明?这里所有人都会对你很好,只要你愿意留下,慕容皝给你的,我也会给,慕容皝给不了的,我还是会给。”
“啊?”
慕容翰还没搞清楚慕容皝到底什么时候打过自己,除了在某些干正事的场合。
“慕容皝如此待你,实乃自毁长城,你若真心助我,我必待你如国士,共享辽西山河!你从小看我长大,一定知道,我此言不虚,必说到做到。”说这话时,段辽眼中闪过过去他从未见过的锐利、坚定、万丈豪情。
慕容翰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
“你可以多想几天,不用那么快答复。只是慕容皝不久前刚诛杀了同母弟弟慕容昭,”段辽从他榻上起身,走前丢下一句:
“你若执意返回,怕是……日后没有好下场。”
……
第二天一早,慕容翰瘸着腿,慢吞吞挪到院子里坐下,抬起头,和树上那个长得很像呆头马的暗卫大眼瞪小眼。
“那个……马兄台,”他试图跟对方套近乎:“我在这昏了好久,昨晚刚听说我家出事了,你能和我讲讲吗?”
对方置若罔闻,心中却暗暗惊奇:不愧是名动北疆的慕容元邕,居然只在榻上躺了数日,就弄清了自己的姓氏!
那厢慕容翰等了半天,也不见马兄台回答,只得撇撇嘴,托腮看着脚下。
慕容昭被杀了。
不必说,肯定是慕容皝发现其有谋逆之心。慕容昭手上兵力不多,人又在大棘城,对付起来很方便。
那在辽东深耕多年的慕容仁呢?
辽东一带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与大棘城隔着辽河对望,一旦慕容仁有反心,双方很容易形成对峙之势。
眼下慕容昭死,慕容仁不反也得反。亲生兄弟祸起萧墙,段部与宇文部又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如此艰难,偏偏自己此时还不在慕容皝身边。
他孤零零的,与所有人为敌……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一定要想办法回去!
说干就干,慕容翰准备去找段辽谈判。
虽然事情没那么容易,虽然眼下暂时装出老实巴交之样,等腿伤完全康复、段辽放松警惕,再伺机潜逃更好,可一旦牵涉慕容皝,那么唯一衡量此计策好不好的标准只有——速度。
慕容仁造反讲兵贵神速,慕容皝平叛也要兵贵神速,他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返回大棘城。
“……”
想象很美好,但现实是……
从那天晚上起,他再也没有见过段辽。他周围那些服侍他的人都不跟他讲话,问了也白问。最后只有马兄台好心提示一句:“单于日理万机,现在正忙着,没空见你的。”
慕容翰桃花眼眨巴眨巴:“他在忙什么?”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回应。
短短几日,辽东风云突变。
慕容仁杀了大棘城来的使者,东奔平郭,扯旗起兵。不仅击败了前来讨伐的部队,还撺掇沿途诸多将领叛变。东夷校尉、玄菟太守等无可奈何,纷纷弃城奔还,任其尽占辽左之地。
慕容翰被马兄台盯着,骑着马,百无聊赖在街上转了几圈,听到的议论绝大多数都是觉得慕容皝大势已去,大棘城不日易主。
回去时还遇到一队趾高气昂的人马,在段部亲兵的护送下昂首挺胸奔出城外。为首的人慕容翰恰好见过,其服从的正是慕容仁。
段辽站在慕容仁一边,毫无疑问。慕容翰甚至想,要是自己是段辽,一定会趁此机会,抓紧时间发兵西部重镇。既见人落井,岂能忍住不下石?
慕容皝的形势真是大为不妙、四面楚歌。
而慕容翰依旧被困在段部,只能终日和呆头马兄台四目相对。
……
又是几天后,面带淡淡微笑的段辽再一次出现在慕容翰眼前,问得还是上次的问题:“如何?可有考虑清楚?你若答应,我此生绝不负你。”
相当有分量的一句承诺。情深义重至此。
慕容翰瞧着段辽,顿时唇角上扬。
就这么瞧了好一会,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要了却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桃花眼中,笑意缓缓收束——
“好!承蒙不弃,从今往后,翰任凭驱使!”
于是几天后,慕容翰叛变的消息传至辽东。
大棘城这头濒死的骆驼,背上冷不丁又添了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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