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睁眼瞎,派你跟我一起来,是生怕事情进行得太顺利。”
雪覆晴原,一队打着段部旗号的人马在草原疾驰。为首的段兰一路跑,一路嘴里骂骂咧咧。
“此言差矣……”慕容翰不紧不慢地送上一句:“或许你不在,事情会进行得更顺利。”
“切,还不是你们姓慕容的搞鬼?但凡你家慕容仁愿意便宜点把粮卖了,我们何苦跑来这穷乡僻壤给人当孙子?”
寒冬腊月,值得忙碌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不是战事、就是粮食。今年天冷得特别厉害,牲畜一批批地冻死。慕容仁虽正跟他们商量半月后合兵的事,但知他们缺粮在先,涉及粮食相关便鸡贼地坐地起价,把人气得半死。
不得已,段兰不如先跑到素利部买粮试试,实在不行,最后再考虑慕容仁。
素利部的首领是个精明的瘦小老头。由于提前与通过气,所以早早带上人马在半道迎接。
段兰自诩家大业大,一见他们,连寒暄环节都省了,趾高气昂用马鞭指指背后那几大马车的珠宝绸缎:“东西我拿来了,交粮吧。”
首领连连答应,带他们去往粮仓。慕容翰骑在马上,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一路,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
他边走边看,慢慢从队伍最前,落到了队伍中后段。
段兰本想着到了粮仓再把他叫来不迟,谁知来到粮仓,却见粮囤内空空如也,只有角落堆着一点粟米,不知道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
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下显然与他们事先约定的数量不符。
“哎呀,将军恕罪,都怪小老儿记性差!”首领一拍大腿,脸皮相当厚地吐出一番高见来:“前些日子宇文部的大人们路过,说他们粮草被风雪所阻,借走了大部存粮……这个……”
“老匹夫你耍我?!”
段兰奔波许久,久到连心爱的战马都有些要生病的迹象了,结果换来的却是这老匹夫如此言论,当即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拔出佩刀就是威胁:“你有种反悔抬价,信不信我踏平土堡,自己取粮?!”
段部怎么说也是鲜卑大族,对上慕容部占不着便宜,不代表其他部落看着不发怵。果不其然,段兰这么一骂,首领当即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可这毕竟是在人家地盘,段兰这么一拔刀,周围的素利部士兵立刻围拢过来,双方人数不相上下,甚至段部这边还处于下风。
“……”
慕容翰正悄无声息往队伍边缘溜,溜到一半,突然见旁边的素连部众人竟拔刀相向,当即受惊,差点从马上掉下去:“买个粮而已,你们要干什么?!”
自己一只蹄子还没好利索,要是这时候打起来,一旦战马受伤,那就只有等死的份。
没准段兰还会在乱军之中先砍自己几刀。
双方兵戈相见,一时剑拔弩张。
“对不住了,段将军。” 首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强硬:“去年大家收成都不好,你们给的价格,放以往算高,但放在今年,实在有点不够看。”
段兰“呸”了一口:“所以你就坐地起价,故意等我们人来了再狠狠敲一笔?!”
更恶心的是,要是不咽这口恶气,对方占据地利,自己人少,即使能胜也必然损失惨重。就为一个小小的素连部,值得大动干戈吗?
况且听首领此言,像是和宇文部亦有来往,要是直接动手抢会否给宇文部留下口实?
与身边副将对视一眼,显然大家想法都相似,彼此眼中神色复杂。
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僵持不下之际,慕容翰马鞭一挥,旁若无人地朝风暴中心处而来。
“慕容翰?”
首领认识慕容翰,自然也知道了他英勇投降段部的光辉事迹,对他多有不屑:“怎么,你这软骨头的降将有话要说?”
“嗯嗯嗯。”慕容翰点头,对其嘲讽左耳进右耳出。
段兰一看见他,心中便有不祥预感,瞬间飞去一记眼刀,试图令其住嘴。
可惜,天不遂人愿。
慕容翰清清嗓子,桃花眼一弯,中气十足大声嚷道:“酋长,宇文部‘借粮’一事,是何时发生的?借粮文书何在?押运的是宇文部哪位大人?走的是哪条路?可否告知?段部单于正欲与宇文单于商讨边境事宜,正好一并查证此事真伪。若宇文部真急需粮食,段部或可代为周转,也免得酋长为难!”
“……”
首领闻言呆立。
所谓宇文部借粮,不过是见段部财大气粗、想临时加价的借口,慕容翰那一连串的问题,他当然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当然,这里是他的地盘,其实他答不上来也没什么关系。问题在于,慕容翰的话……根本不纠缠粮在不在,而是在暗示段部会与宇文部高层对质。
一时兴起编造的借口就变得无比危险——一旦被戳穿,同时得罪段部和宇文部,他小小素利部顷刻间就有灭顶之灾!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对各种是是非非门儿清。嚷嚷完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酋长是聪明人。段部诚意购粮,价格公道,更有庇护之诺。些许粮食,换得段部友谊与部内安宁,孰轻孰重?莫要为一时贪念,误了部族百年基业啊。”
说罢送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首领哑口无言,又犟了一会,最终还是妥协,战胜了贪念,让人打开后面真正的粮仓。
“算你识相。”段兰很小声地在后面跟慕容翰说:“这么懂行,看来通敌经验很丰富。”
“过奖。”见他准备查看粮草,慕容翰很自然地调转马头。
“回来!”段兰皱眉,直接拽过他缰绳:“干什么去?”
“我……如厕。”
“不许骑马,走着去。”
“我脚断了,走不了。”
“那就跳过去。”
“……”
没有马匹代步,慕容翰根本走不远,只能在众人或好奇或可怜或嘲笑的目光中,狼狈蹦跳到某处帐篷后面。
身后议论指点之声不绝。
他一边叹息自己虎怒蹒跚平阳,一边假模假样低头解决。解决完后,一转身,差点和身后一人撞个满怀。
对方脖子上有特殊的刺青记号,想来是被俘虏来的、受到严加看管的奴隶。
“慕容……将军?真的是你?!”
“是……你?”慕容翰眼中有精光闪过。
“……”
……
粮食正在紧张清点,慕容翰一去不回,段兰正要发火,又有人来报说他的马彻底不行了。
于是段兰一边骂,一边跑出去看自己的马。那马过来的路上就病恹恹的,现在更是发了狂,一边口吐白沫一边不许任何人靠近,连兽医都差点被它一脚踹飞。
“信我,继续用艾草烟熏,有用!”
正凌乱间,慕容翰又一瘸一拐地跳了回来,很外行指导内行地教兽医做事。
“喂!你别瞎出主意啊!”段兰心疼得不行:“出点什么事我要你好看!”
“我现在已经够好看了。”慕容翰相当热心,居然直接帮兽医点燃艾草开始熏马脚。
果不其然,那匹马一见人靠近,又开始发狂,踢腿撕咬长鸣一齐上阵,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又被它吓得跑开,场面越发混乱不堪。
“慕容翰!”段兰忍无可忍,正准备令左右把他拿下,神奇的是,在其愈挫愈勇的艾草熏香下,爱驹竟然还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我说的吧,你就这么熏着就可以了。”说着,慕容翰把艾草递还兽医,相当潇洒地冲段兰眨眨眼睛。后者则轻嗤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
那兽医年纪大了,刚才折腾几下已经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但还是咬牙,接过艾草。
好巧不巧,段兰爱驹就在此时翘起前蹄,嘶鸣一声——
“小心啊!”
离老兽医最近的慕容翰眼疾手快,当即将人推开,免其被战马一脚踹死。
在一个相当神勇飞身救人之后,战马铁蹄落下……
一脚踹在了很倒霉的慕容翰身上。
*
“段部半月内出兵,务必留两支军队镇守徒河、柳城,此时不宜全力与慕容仁纠缠。日后再联系。等我。翰。”
将手中纸条置于火上,不一会便化为灰烬。暮色四合,殿内昏暗,慕容皝神色平静,喃喃自语:
“看来元邕在邀我一起玩反间计。”
慕容翰公然叛变,却仍九死一生让人送信到此,这说明什么?
要不说明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要不说明他彻底沦为段辽一边,与他商量好了来摆自己一道。
“大人,有句话小人不知当不当讲。”说话之人,正是先前在素利部趁乱跑出的奴隶。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把你的嘴封上?”语毕附赠冷笑一记。
“是是是。”信使满头冷汗:“就是……就凭小人这些日子的所闻,觉得……慕容将军他已经不值得相信了。”
“哦?”
“慕容将军亲自帮段辽去素利部筹粮,还差点被素利部的人杀了。这封信说不定是慕容翰与段辽商议好的反间计。”
“你当年被素利部俘虏前不是慕容翰的人?”闻言,慕容皝饶有兴致眯起眼睛:“怎么还反过来说他的不是?”
“不管小人是谁的人,归根结底,不都还是单于大人您的人吗?”谄媚一笑,说起漂亮话来得心应手。
此番冒死为慕容将军传信,已是立下大功,倘若能借此机会获得单于大人青睐,那不更是一飞冲天?
是非对错不重要,揣摩好单于大人的喜好最重要。
“这样啊。”再抬头时,慕容皝脸上换了很温柔的笑意:“不过,你能说出这番话的前提,是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对吧?”
“这个……小人可以保证,信上内容绝没有跟其他人透露半分。”
“当真?”
“千真万确!”
于是慕容皝脸上的笑意扩大:“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吗?您还是打算相信将军?”
“没错。”
“好,小人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幽暗烛光下,慕容皝金发未束,发尾缠绕淡淡檀香,长睫轻掩眸中一汪碎金,漂亮得叫人心神恍惚。信使在心里嘀咕:单于大人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疑恐怖嘛。
下一刻,他听见单于大人打了个响指,很快殿外游入一漆黑人影。
再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胸膛被一柄长剑贯穿,鲜血滴答落下,无数声惨叫堆积在喉咙口,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动静。
“既然如此,那么日后所有音讯全部单线联系,不留一个活口。”
心腹将信使尸体带走,殿内重归寂静。慕容皝低头,注视案上一堆堆焦黑的纸灰,眼中寒芒乍现——
慕容元邕,从今往后,世上永远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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