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徐琢特意再去找了一趟慕容皝。
他叽里咕噜讲了半天,千言万语汇合成一个中心思想:
“其实我对徒河这个地方更加熟悉,不如让我代替张萌守城吧。”
讲完之后,他口渴得不行,慕容皝很体贴地让奴婢给他倒茶,示意他但牛饮无妨。
牛饮完毕,对面的慕容皝也就回了他一句话:
“可我更希望,徐将军可以留在我身边任职。”
“……”
这句话说得徐琢汗毛炸立。
慕容翰叛变了。
虽然他打死都不相信慕容翰会叛变,但事实就是如此:慕容翰不仅接受了段辽的官职,还出面帮段辽搞定了开年老大难的粮食问题,成功让段部百姓免于饥荒。
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面对慕容皝,居然一时气血上涌,把心里想法说出来了:“是因为元邕的事,恰好卑职跟元邕关系最好,所以明公要把卑职扣在身边为质?”
慕容皝看着他,不语。
于是徐琢更激动了:“你真的相信元邕会背叛慕容部?他肯定是受伤后被段辽捉住,走投无路才不得不答应的!你现在派人去段部联系他,只要有人接应,他一定回来!我用性命担保他一定会回来!”
谁都可以不相信慕容翰,但慕容皝不行啊!不然,他就是过河拆桥、罪大恶极,将来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自己做鬼也不放过他!
见徐琢情绪如此高亢,慕容皝很贴心地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睁着一双冷冽的眸子,静静盯着他看。
直到其完全冷静、开始反应过来刚才是在跟谁说话,继而面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徐将军误会了。”他幽幽道:“战场刀剑无眼,我知你是元邕最好的朋友、不想你出事,所以才把你留在大棘城。莫非,徐将军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
“卑职……不敢。”对话到最后,徐琢已经完全焉了,离开时的失魂落魄何止一点。
*
有人在叫自己。
那声音飘飘渺渺,由远及近。
再近之后,就聒噪如蝉鸣,实难忍受。
饶是如此,慕容翰依旧等了很久,方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果然,又是段兰那张看上去因生气而变得很黑的脸。
“你再装?”段兰一把将手上药酒拍在他肩上,恶狠狠道:“不过就被踹了一脚,你至于昏那么久吗?怎么,之前抢我城池百姓的时候不是很威风、现在开始装模作样装弱受了?”
马蹄多少有力,慕容翰的伤患处本就疼得要死,冷不丁被他一拍,当即眼前一黑。
又昏了过去。
“喂!”
“……”
“死了?”
“……”
“慕容翰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
段兰把残废等级又上升了一个幅度的慕容翰拖回令支,段辽的责怪如约而至,尤其是在听到手下关于慕容翰在素利部表现的汇报、以及为了救治段兰爱驹不慎被马蹄横扫的英勇事迹,忍不住埋怨弟弟:
“元邕是为帮你才伤成这样,你怎么一点不领情?”
“我领情啊。”
“领情你怎么把他拍晕了?”
“他自己弱不禁风装弱受,怪谁?”段兰撇嘴,在段辽发火的前一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慕容翰又又睁眼。
这次眼前只有段辽一人。
“疼吗?”眼底神色依然很淡,抚过他伤口的指尖却柔和。像春风轻吻。
“肩膀还好。”慕容翰实话实说:“可是我脑袋好痛,段大人有什么头绪吗?”
“这个……”段辽面露难色:“小兰说他先前觉得你在装腔作势,所以趁你昏厥,不小心踹了你几脚。”
“那确实很不小心了。”
“……”
“还有,”室内昏暗,仅点光烛一盏,段辽的手游移到他锁骨,眸中竟清亮些许:“往后你能不能继续叫我阿辽?我还是叫你元邕,就和从前一样,好吗?”
慕容翰被他摸得有些痒,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只能抬手握拳,故作头疼难忍的样子,敲敲自己额头:“君臣有别,我还是叫你段大人吧。”
段辽的手收回。
“我会把跟着你的守卫都撤走,免得你不自在。”过了一会,段辽又道:“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就像我小时候每次来找你,你都让我把你的地方当自己家。”
“多谢段大人。”慕容翰皱眉。
“很疼吗?”
“倒也……没有。”
的确有点痛,但他现在寄人篱下,无论高兴难过,种种情绪都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凡事得收敛三分。
一滴冷汗,从额间沁出,慢悠悠沿面颊滑落,落入衣领,隐去不见。
段辽却觉得像是落进了自己心口,很快,心上蒸腾起一片潮湿的雾气。
慕容翰比他年长好几岁,永远以大哥哥的身份出现。所以,他很少见他生病受伤、流露出一点脆弱时的样子。
印象中,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自己贪玩,天黑了还在林子中寻找可狩的猎物,结果不知不觉,闯入群狼领地。
风过林梢,一头头饿狼,在月光下眼泛绿光,俯低身子,兴奋咆哮。
他握紧缰绳,步步后退,胯/下的马在发抖,狼群包围圈越缩越小。
骤然寒芒闪过,清辉映血色,剑起剑落,两狼开膛破肚。
鲜红与浅金交织成一片肃杀,剑尖滴血,狼群四散奔逃。
慕容翰回头,冲他一笑。
尘埃落定。
“我倒是不要紧。”伤口处理完毕,一点皮外伤,只是血流得多,看起来严重。慕容翰依旧笑嘻嘻的。
见他眼泪汪汪,勾勾手指让他过来,,“就是过两天你家人要来找单于喝酒,你自己机灵点,别说漏嘴了,到时两家徒增罅隙,划不来。”
“……嗯。”
席间,照旧谈笑风生,照旧面面俱到长袖善舞,仿若无事发生。
而段辽,见他脸色苍白,撑在案上的手因忍痛而青筋暴起,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渐渐有一点隐秘的快意。
因为这是在众目睽睽下,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疼,自己也跟着一道心痛。两个人痛在一起,面上又极力云淡风轻地掩饰。目光每一次交错,都是一声无言的勾缠。
他是那么的无所不能,完美无缺。现在,能参与和分享他的痛苦、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当中的诱惑力,比吸服五石散来得更大。
“发兵柳城一事,”回过神来,段辽喉咙有点干涩:“你有什么想法?”
慕容翰心中一紧,脸上笑眼弯弯:“慕容皝老谋深算,未必不会提防我们来犯。”
“那我若是在柳城外设下包围,来一招请君入瓮呢?”
“……”慕容翰没说话,眼中笑意立收,相当惊讶。
“你既然答应效忠我,那我也答应你,对你坦诚相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与元邕本身也无仇怨,我信你不会害我。”
说罢,令手下拿来地图一张,就在榻上,缓缓展开。
……
第二日,慕容翰起了个大早,在令支城街上逛来逛去。
原本藏在四周如鬼魅般的“影子”不见了,只有头顶时不时闪出一张呆呆的马脸。如此一来,逃跑变得非常方便,段辽果然说到做到……
吗?
他不敢确定。
踌躇间,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段兰。
他并没有与自己打招呼的意图,而是轻嗤一声,表达晦气。跟着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慕容翰勤勤恳恳扮演好自己的狗腿角色,热脸贴上冷屁股:“段将军上午好呀。将军的爱驹之后没事了吧?”
段兰才不理他,置若罔闻。
慕容翰早有准备,才不会不觉得尴尬。眨眨眼睛,走神去看街角一只蹿入视线的野猫。
“对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段兰颇不情不愿,但还是咬牙挤出一句:“之前的事情……谢了。”
然后步履如风,闪人,生怕与他再多瓜葛。
“……”慕容翰反应慢了半拍,再一转身,没与段兰打上照面,反倒正好与身后一人撞个满怀。
“哎呀,看路看路!”
对方像来自高句丽的商人,大腹便便,豆儿大的眼睛里却隐隐透出股激灵。身后跟着一辆牛车,牛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书画卷轴,
段兰已走,慕容翰急忙道歉。正要离开,目光下垂,瞥见对方腰间挂着一只小小佛像。莲台中空、衣纹錾细密如流水,非常眼熟。
是自己临走前亲手交给慕容皝的。
他挑眉:“你懂佛经?”
“那是自然。”对方说着,从牛车上抽出一卷卷轴:“此乃《光赞般若经》抄本,有缘的话,大人不如带一卷走?一两银子。”
卷轴很厚,中间像是有两层,很适合夹带字条。慕容翰懒洋洋打个哈欠,笑眼弯弯:“太贵了。你个高句丽的二道贩子还卖这个?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对方道:“我这几日这个时辰都在这摆摊,你要是不放心,大可过两天来找我退换。”
“当真?”
“嗯。”
“行。”慕容翰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银子,掂在手中抛了抛,眼中笑意更甚,志得意满:“那就一言为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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