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琢果断出手,拉住那片衣角。
与此同时,一杆长槊自身后横扫而来,正重背心。
喉头腥甜,胸膛跟着一闷,一时竟言语不能,再发不出声音。血热沸腾,不断从齿缝中涌出。
鲜红的血,沾染上白马鬓毛,触目惊心。
但他不松手!
有剑刃嵌进盔甲,正中肩头。热血一路滴答,疾驰中划出一道相当壮丽的血线。
鲜血淋漓,沿手臂一路下滑,先浸透自己衣袖,再洇湿慕容翰的。
一开始钝痛无比,到最后就剩下无力、极致的绵软无力。
依然不松手!
马腿被绊,凄恻哀嚎,人仰马翻之际,徐琢被慕容翰与亲卫同乘的那匹马带出,向前拖行极长一段距离,沿途留下惨不忍睹的红。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
就是不松手!
马背上的慕容翰终于有所感应,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脸色惨白,眼中空无一物。无动于衷的手,反而搂住亲卫的腰、搂得更紧。
“……”徐琢颓然,到底是松了手。
……
徐琢被带回燕军大营时,天都黑了。他气息奄奄,无言看天,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还能动。
慕容皝面无表情,眼中霜色比月华更凉。
要不是今天慕容恪机灵,稍作撤退后便就地组织起一队人马,把段部军队中的徐琢抢回来,这人估计要被马蹄踩成肉酱。
但是眼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在慕容恪跟前维持自己的前辈架子了。回营的一路,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很恹恹地憋出了一句:“谢谢。”
慕容恪说不要紧,跟着放轻声音,俯身到他耳边,问:“他不愿意回来?”
“谁说的!”徐琢一个激灵,不巧牵引到后背的伤痛处,当即眼一翻,又吐出一口血来:“段部那么多人,我又是赵子龙,哪能独自一人带他安全出来?”
中气恢复了一点,但只能发出很虚的声音,像个三天没吃饭的可怜人。又配上怒冲冲的语气,有点滑稽。
慕容恪仍然浅浅微笑,眼中无喜也无悲:“这话只能对我说。”
“啊?”
“我是说——”晚风轻柔,慕容恪的声音也很轻柔,“徐将军用这副表情面对我父王,跟明说有什么区别?”
“……”
徐琢一边肩膀挨了一刀,另一边肩膀被拽脱臼了。本来还在装腔作势故作深沉,军医一来,当即爆发出一阵堪比杀猪的惨叫。
“啊啊啊啊!!!”
“所以、怎么回事?”
一见徐琢可以说话,慕容皝立马冷冰冰问。
燕王陛下就是燕王陛下,从来不关心臣下伤势到底如何,只关心臣下为何没有完成任务。果然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姓段的把元邕看得很紧,”无奈,徐琢道:“我们寡不敌众,实在没法带着他突围。”
燕王的反应一如慕容恪所料,皱眉:“他不愿回来?”
“怎么可能!他当然想回来……嘶。”再次牵扯至伤口,徐琢脸颊发白,冷汗阵阵冒出,和血水混在一起,淅淅沥沥往榻下滴。
潮湿的腥气在帐中散开,慕容皝垂眼,盯着地上逐步扩大的血痕,沉思。
段部的北路军主力已溃,对上南面赵国更无招架之力,光是不战而降的就有四十几坐城池。无论如何,令支城破,指日可待。
那慕容翰为什么还要回去?莫非段辽留有其他后手?那最好是用在南面的石虎身上。
还是……
“陛下……陛下……”
徐琢又开始烦人。
“怎么了?”慕容皝也开始不耐烦。
“真的是段辽把他看得太紧了,所以一时才没能跟我们回来。你真的要相信他啊……”
慕容皝完全不想再听他废话,拂袖转身就走。利落干脆。
只不过,走之前,目光冷绝地在徐琢案头一扫。
一柄随身携带的匕首已经被取下,就随意搁在案上,寒光凛凛。
*
北路是段部的主力所在,被慕容皝这么一打,瞬间元气大伤,伤到了根本
眼看亡国在即,段兰拉着慕容翰,领着剩下的残兵败将,飞快赶回令支城。大家一路走一路吵,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逃往何方。
慕容翰全程没有参与。
视力恢复后,他发现自己衣角多了一块很明显的血污。
衣料里凝藏的血块相当厚,边缘已经结块,当中还是湿漉漉的,像是什么人的泪水。
周边的褶痕相当深,那一块几乎要被扯破了。
可想而知,当时拉他之人用了多大力气。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一次错过,可能还会有很多东西跟着错过。
于是,他抬起头,幽幽叹了口气。
逃命是狼狈的,是顾前不顾后的。同样,也该是偷偷溜走的大好机会。
可经过先前一役,段辽安排的那些亲卫已经全部现身,寸步不离守着他,唯恐他再突发失明,遭遇险情。
虽说是照顾,可对眼下的慕容翰来说……与监视无异。
令支城内,四面城门洞开,一片惶惶。
自北路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六神无主。百姓收拾行囊,准备逃命,士卒无心再战,大臣暗中联系南北两路大军,商议投降条件。
南边石虎残暴,北边慕容皝阴毒,无论谁先冲入城内,都够他们所有人喝一壶的。
又过了几天,当溃败的北路军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至离令支城不足百里时,最新战报飞来——石虎已经兵临城下!
直到这时,段兰的部队,才彻底乱了起来。
“眼下怎么办!”
对方是爱取人头做酒杯、把活人当猎物围猎取乐的石季龙,屠杀降卒更是家常便饭,无人闻之不丧胆,谁敢靠近?
说句凉薄的,既然令支城已经被围,他们何苦回去送死?
讨论来讨论区,没个结果。直到有人提议:不如就地散去,江湖辽远,有缘再见。
“你们就这么贪生怕死?!”穷途末路,段兰依旧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从藏身的杂草丛起身,大声呵斥:“单于大人平时对你们这么好,你们都忘了吗?!你们平时不是经常说,愿为段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吗?现在赵军就在不远处,你们这就怕了?!”
“……”
现在活下来的、还能跟紧段兰的,都是段姓将领们的心腹,数年来受了段氏不少好处。被段兰那么一说,皆是哑口无言。
但是,无可辩驳,不代表他们愿意为段家的江山去死。不消一会,有胆大的出声:
“可我我家里还有年事已高的老母要奉养,我死了,我母亲怎么办……”
“没错,我孩子才刚出生……”
“我家就我一个男丁……”
“我夫人临盆在即……”
“……”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阵,每说一句,段兰面上的颓唐就加一分。
事已至此,他怪不了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早听慕容翰的话——慕容皝果然在退兵途中设伏。
“再说,”有人在下面嘀咕:“有消息说单于大人前几天就在放百姓出城避难了,他自己也不想跟石虎打仗。”
“……”
在对方说出“单于大人”四个字时,慕容翰恰逢其时地,又叹了一口气。
残兵败将,死局已定,他也起身,缓步走到离段兰远一点的地方。
段辽的那些亲卫们,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立即跟上,寸步不离。
“听到了么?”明明是暮春,万物勃发,藏身的这片灌木林却是如此萧瑟,脚下枯枝布满,每走一步,就“吱呀”一声,似正在踩断人的骨头:“石季龙的兵马已经围城,一旦你们被赵军俘虏,不会有任何活路。”
亲卫们一怔,低头,置若罔闻。
为首那人道:“我们只听命于单于大人,除了令支城外,还能去哪?”
他笑笑,靠着一棵树站定,寂寥阳光穿过林间罅隙,点点映射在他脸庞,眸中一地鎏金碎影。
“这块令牌,”拿出衣袋里的东西,放进手里掂了掂,“据说可以命令你们,真的假的?”
亲卫们再一怔,跟着齐齐跪下:“是!”
慕容翰挑眉,桃花眼一弯,将令牌抛起又接住:“那就命你们,想去找家人的,想逃命的,都各自散了吧。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换做平常,亲卫们定不同意。而如今,令支城破在即,甚至整个段部的覆亡也近在眼前,还穿着这身盔甲……不是送死么?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回答。
“反正我话说到这里,是去是留,君请自便。”慕容翰话尽于此,又悄无声息地飘回原来靠坐的地方
而那一边,段兰的散伙讲话也即将结束。争夺江山就是这样,大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人能一辈子守住祖宗的基业?
慕容翰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慕容部也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部落,死了几匹马算是泼天大祸,哪像现在。
哪像现在。
不知为何,想起那人,心里很不合时宜地传来隐痛,冥冥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阳光照在身上,寒意彻骨。
段兰已经部署完毕,决定解散队伍,只带零星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死士,趁夜潜进令支城,把段辽救出来。
临走前,去路被慕容翰拦住。
“你又想干什么?”——这一回,脸上全无生气,只有堙灭一切的疲惫。
慕容翰道:“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天意。总之,我欠你哥一件东西,现在想和你一起进城,亲手还给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