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辽小时候是个大嗓门，聒噪起来没完没了。傻也是真的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你知道古人为什么要提出尊老慈幼吗？”慕容翰靠在榻上，长腿搁在案边，闭目问旁边的段辽。
段辽当然摇头：“不知道。”
桃花眼睁开，一弯，狡黠之意呼之欲出：“因为尊老慈幼的人，下辈子会投胎成皇帝。”
“真的假的？！”彼时段辽年纪尚小，思考能力有限，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皇帝。
“嗯嗯嗯。”慕容翰“好心”提点：“我比你大个十几岁，也勉强可以算‘老’吧。”
“所以……”
“所以，”他挑眉，打个响指，食指随即朝几案的方向，潇洒一指：“先帮你元邕哥哥倒杯茶。下午我去打猎，你来帮我捡箭。如何？”
“但我下午要斗蛐蛐……”
“嗯？”
“我这就来！”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来仍有温情。
——可下一刻，就被内心冰凉凉的刺痛取代。
令支城中，已经是一片火海，难辨白天黑夜。羯人马蹄所到之处，雕梁画栋灰飞烟灭。
段辽孤身一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眼中空洞。
“哥！”段兰好不容易才冲入城中，浑身是血，几乎拿不住刀剑，见了段辽，急忙扯起他：“趁石虎兵马还没攻进内城，我们快跑！”
段辽脸上，落寞无边，没有惧怕，反而有一丝……释然？
这令段兰心中一紧。膝盖发软，想跪在他面前，和他说对不起。
段辽苦笑，环顾一圈四周。”
见状，段兰不明所以，也跟着四下看看。
到处是废墟、到处是惨叫哀嚎，繁华的殿中已空无一物，全部被准备逃命的人扫荡一空。
石季龙的军队，连无辜百姓都不会放过，更别提、他们姓段。
跑，说得容易，能跑去哪？
厮杀中跳得凌乱的心脏，此刻慢慢冷了下来。段兰把手中剑一丢，倒也豁然：“那，哥，我跟你一起吧。”
段辽看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城中燃起的大火，熊熊烧破了半边的苍穹。
“段大人！”慕容翰不知从哪找来一匹神气活现的快马，此刻气喘吁吁，在二人不远处大吼：“你还有地方去！”
“哪里？”这句话是段兰替哥哥问的。
慕容翰随即报出一个地名：“密云山。”
密云山区，地形复杂，若是第一次进山，很容易找不着北。也正因如此，极适合当地人躲藏潜伏。
“那我们……”段兰有些犹豫。
“快来。”慕容翰手一挥，不给拒绝的机会：“马帮你们抢好了！”
段部溃败，但困兽之斗，犹可伤人。段兰与慕容翰带着几名亲卫，一路护着段辽，一小队人还真就趁乱，顺利杀到了西城门边上。
越靠近城门，赵军就越多，刀光也越密。段辽如今人看着柔弱，实则也不弱，挥刀斩下好几个羯人的脑袋。恍惚间，一支利箭乘风，“嗖”的射来。不出意外应该会正中段辽胸膛，相当阴狠。
“哥！”
距离有些远，段兰想救也来不及。电光火石间，一柄薄刀飞出，硬生生将长箭震开。箭头与箭身分离，各自掉落。
救命者不必说，自是慕容翰。
然这救人一命的代价也有些大。
他扔出去的，是自己全身上下唯一的武器。先前为了逃跑方便，几十斤重的盔甲也脱了。利剑迎面劈来，他手无寸铁，只能以肉身相抗。
一剑没入皮肉，离脖颈要害差之毫厘，剑刃几乎贴肩骨而过，剐蹭出毛骨悚然的一声。热血飞溅，溅上眼睫。
他没有吭声，似未感觉到痛。
对方来者不善，拔剑欲再砍。
于是皮肉和剑身再度分离，皮开肉绽，盛开出一朵惊心动魄的血花。
“元邕！”段辽终于喊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迅速来到他身边，一刀正中对方眉心。
血自掌心蜿蜒而下，逐渐滴在他衣角那片不知是谁留下的血污之上。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手背的点点血渍沾上唇角，伸舌舔掉。
好甜。
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真的心安理得。
杀伐还未停止，一行人继续往城门方向奔命，最终成功出城。
出了城直奔密云山。天开始下雨，下得淅淅沥沥，相当委婉。不见任何噼里啪啦的暴烈纠葛，有的只有寡淡、了无生机，落进人衣领，几乎没有感觉。
一如段辽的眼眸。
密云山地势险要，好在除慕容翰外，几人都算熟门熟路，很快躲进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洞。
往左不远是悬崖，悬崖下，可以看见正陷在烈火里的令支城，还有连绵不绝的哭声。
“你坐好，别乱动！”段兰摁着慕容翰另一边好的肩膀，把他摁到一块石头上，又急忙撕扯自己衣襟去给他裹伤。
血流如注，染红了慕容翰半边金发。
段兰为他包扎到一半，抬手把自己脸上的雨水擦干。
然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去，手肘撑膝，把脑袋埋得深深，嘟囔道：“要是我当时听你话就好了。”
要是当时不去追慕容皝，事情又岂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战场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慕容翰只好转头，自己用嘴咬断衣带，单手打了个结。
段辽就坐在他旁边，这个视角，他能看见他隐匿在阴影里、绷得很紧的唇线。
人在遭遇重大变故，的确会突然之间变得沉默寡言，这个可以理解，但慕容翰觉得，在自己受伤的状况下，段辽依然如局外人般一言不发，十分反常。
倒不是他厚颜无耻认为自己在段辽心中的地位有多崇高，只是觉得……这不像段辽。
很不像。
腥风血雨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累了，横七竖八睡倒在山洞里。只有段辽睡不着，站在洞口，负手听雨。
雨声清脆，击打在叫不出名的清脆剑叶上，没进泥土，溅起小小的深色泥点。
远方，令支城的喧嚣渐渐平息，火光也暗淡下去。如墨的天幕上，无星无月，只剩无边无际的黑。他想，赵国大军现在已经开进城中了吧？那留在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他的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人，用无数流血牺牲堆积起来的城池，就这么毁于一旦。自从段牙死后，他努力想做好一个单于应该做的事，奈何越发力不从心，或许，从一开始决定起兵就是个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段大人。”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慕容翰。他捂着肩膀，慢吞吞走到他身边：“天色很晚了，你不休息吗？”
段辽摇头，还是不说话。
“你没事吧？”慕容翰担心，又深知自己此时其实没有担心的资格。如果内心真的是不愿意看见他难过，那为什么又要在背后潜移默化地推动这一切？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辜负和利用他的信任——他每退一步，自己就进一步，直到如今，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为什么。
因为自己爱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有辽阔的野心，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自己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曾经，自己人生中的全部大事，就是纠集几千人马去隔壁部落抢点粮食牲畜过冬，或者平息一下边境上爆发的小小冲突。但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要荡平辽西辽东、要高句丽彻底俯首称臣、要南下、要逐鹿中原，击败赵国，以及……江左。
他跟自己不一样，跟他和自己的那些兄弟们也不一样。从他还是幼童时，就能看出来。
既然他想，自己总要帮他。
付出全部，算计全部，连同真心与感情，哪怕手上沾满鲜血。
慕容翰在心里自嘲：“不过是为攻之道尔。”
可惜慕容皝不在，没人听他自嘲，也没人听得懂他的自嘲。
在慕容翰真切地注视下，段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轻，依旧融入雨里，惊动不了洞中熟睡的人分毫：“我自然无碍，只是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又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为我解答。”
“段大人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桃花眼含笑，有安慰的意思，潇洒依旧。
“好。”段辽似终于下定决心，抬头，与他对视：“元邕哥这么聪明的人，弄清小兰的性子，应该不难吧？”
笑意略僵：“什么意思？”
“如果是曾经那个元邕哥，”段辽也笑了，可惜是苦笑：“一定是会和小兰说反话的。”
“……”
“我只是……”慕容翰想找个由头解释，不一定是为自己开脱，只是希望段辽不要过于难过。
然而，这想法有多么荒唐，连他自己都心生厌恶。
“从头到尾，你都没打算背叛过慕容皝。”段辽甚至不知道，慕容翰是何时喜欢上了翻阅佛经，可笑自己一腔赤诚，剖心饲血，到头来换得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
“来这里的路上，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作为慕容皝的人，还是愿意舍命就我。现在再想来，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你过不去你心里那道坎，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为我受一点伤，或者为我死掉，那么你对我和整个段部的所作所为，就可以一笔勾销。”
“我……”很龌龊的想法，慕容翰自己都不齿。偏偏最可悲的是，真的被段辽说中了。
“我不怪你。”段辽很平静：“我只怪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在你已经警告过我的前提下，仍心存妄想，想我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
他不怪慕容翰，一点都不怪。从起兵攻杀段牙那刻起，慕容翰就已经用他的方式，委婉而明确地同自己恩断义绝了。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太软弱，不过经历了一场同室操戈的杀戮，就开始渴望再拥有一段年少时那般纯粹热烈的感情，不掺任何算计，以真心换真心。
身为君主，居然渴望这种东西，很可笑吧？传出去也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段部的覆亡，士卒四散，百姓流离失所，归根结底，全是自己造成的。
所以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说话。不是因为难过或受了刺激导致精神崩溃，只是真的、无话可说。
雨声不歇，慕容翰同样无话可说。
任何安慰都是肤浅，都是虚伪。事已至此，无人再需要这些东西。
“因果轮回，我将来……”
他只能，告诉他此时自己的真实想法：
“一定会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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