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棘城文德殿内,檀香撞得人晕头转向。
文臣武将们吵得气势汹汹,案上书卷堆积如山,一片混乱中,慕容皝盯着手中一尊小小金佛,发呆。
佛像脸上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很平静。
是一种成功克制完暴怒后的平静。
“陛下,如今赵军势头正锐,我们寡不敌众,不如暂避锋芒,待其放松……”
“你的意思是要把大燕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国都拱手送给石季龙?”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说了两句,又开始吵。
慕容皝继续发呆、走神,彷如事不关己。
令支城虽破,但他没按约定与石虎会兵一处,反而带着本国人马先一步撤回到国内,坐视赵军与段部厮杀。
石虎何等强势之人,哪能允许自己变成“借刀杀人”的那把刀?于是,解决完段辽,立马调转矛头,杀气腾腾调集精兵来教训他们。
“报——!”有士兵冲入殿内:“乐浪郡向赵国请降!乐浪太守鞠彭鞠大人正率二百亲卫向大棘城退守!”
又来一个。
这是第几座了?
“高大人,已经是第三十六座城了,”很快,慕容皝的疑惑被殿上某大臣解答:“石虎人还未到,三十六城便不战而降!你还要坚守吗?!”
“我……”原本坚定提议守城的内史高诩一时语塞,言语不能。这个数字的确太夸张。
毕竟那是石虎、是能打得江左正朔找不着北的赵国,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到、可以叫赵军不费一兵一卒顺利兵临大棘城下。
檀香燃尽,气氛陷入死寂。
“石虎几十万大军远道而来,攻打大棘城本又不计划之内,”死寂中,慕容皝轻佻地摸过佛像面容。指腹用力,唇角笑容浮现:“不知道他的粮草还够不够用。”
“这……”无论赵军粮草会不会出问题,大棘城始终是抗不过这劫的:“陛下,不如我们先往北边退一退……”
“退?”慕容皝挑眉,眼神示意内侍去添新香,一字一顿道:“可孤不想退。”
……那您想要什么?
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同样,也很默契地,没有一个人敢开口问出来。
燕王陛下映在案边的身影很孤寂,人却很善良,停顿片刻,伴着重新燃起的袅袅檀香,缓声为大家答疑解惑:“孤想要天下。”
“……”
话音刚落,天公恰逢其时,劈下雷电一道。
殿内众臣,脸色极为煞白。
石虎臭名昭著,是个人都怕。谁敢应燕王陛下在这时候冒出来的雄心壮志?
“石虎带倾国兵马外出多时,后方必定不稳。大棘城守军人数不如赵军,但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不是不可与其一战。”还真有人敢应:“如果父王需要,儿臣斗胆,愿请长缨。”
“是吗?”慕容皝居高临下:“你要多少人马?”
慕容恪抬眼,微微一笑:
“两千。”
*
赵军和燕军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大燕就那么多人,大不了死光了殉国。石虎不一样,他带着几十万兵马,四面围攻大棘城,结果打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攻不下来,如此,双方气势此消彼长。
或许该退兵了。石虎在心里想。
慕容皝毁约属于突发事件,带兵持续北上也是临时决定。原本以为可以像灭段部那样好好给慕容皝一个教训,谁知教训没给到,反倒自己这边折损不少。有一个词语很能形容他眼下的担忧——夜长梦多。
风声猎猎,大棘城城门洞开,慕容皝站在城墙上,冷眼旁观。
慕容恪银枪白甲,一马当先。冲入赵军连营的瞬间,就将这庞然大物撕开一道狰狞血痕。
凉薄的金眸,慢慢眯了起来,
围观的大臣,急忙送上马屁:“四殿下未及弱冠就有如此胆识谋略,真乃天授之才。恭喜陛下,此正是天命在燕之吉兆!”
可惜马屁对象不语,是谓马屁拍上马蹄。
尽管就两千人,慕容恪带着他们,倒不是一股脑莽冲。排兵布阵皆有门道。慕容皝自动忽略周围的聒噪,看了一会,看出暗合孙吴兵法,但细节处又隐有不同。
有点意思。
“孤突然觉得……”
话音落下的同时,慕容恪刚好斩落一赵军人头。阳光直射而下,在其浅金的发上跳跃不止。
如心有灵犀,血海中的少年抬头,与他目光隔空相接:
“他很像一个人。”
*
密云山山洞。
慕容翰从高热中睁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四肢无力,头重脚轻,没走两步,又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你别动了!”段兰赶紧去扶:“太平点,躺好歇着!”
没办法,这里条件有限,他肩膀的伤口感染,渐渐发展成高烧不退。
在此期间,唯一知道一切真相的段辽未发一言,不对他做任何处理。
没有救他、或是派人把他送到慕容皝身边。
却也没有杀他,
眼中独剩一捧死灰。
正是因为段辽这些日子总不说话,段兰害怕,又不敢直接询问,生怕加重对他的刺激。不得已,借关心慕容翰的由头,偷偷观察哥哥的反应。想看慕容翰说疼了饿了渴了,能不能稍稍分散一点他近乎崩溃的注意力。
很可惜,并没有。
段兰还是很讨厌慕容翰,可慕容翰好死不死,是为了救段辽才伤成这样。如此,放任不理好像也不太好。
毕竟,如果没有他,段辽就死了。
“我……我还是走吧。”
失去意识前,慕容翰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石虎发兵数十万四面围攻大棘城,大燕沿途三十六城不战而降。
他想赶紧回去稳住慕容皝,告诉他不能退,一旦此时退缩,就再不可能让石虎把吃下的城池兵马吐出来。至于围城的赵军……有自己在,交给自己来解决就好,自己发誓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了。
偏偏身体不给力,伤口越来越疼、烧越来越高,走不了路,骑在马上也会因手脚无力而摔落在地,好不狼狈。
过去慕容翰经常受伤、经常像这样草草包扎一下就继续奔赴战场,战后活蹦乱跳依旧。
虽然很悲伤,但不得不承认,没人能永远年轻、没人能永远停留在十几二十岁的意气风发时。
“你能走去哪?去哪都是找死。”段兰把软绵绵的慕容翰强行摁倒:“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白天抓了两只野兔,你要不要吃?”
慕容翰感觉不到饿。无论清醒时,梦魇时,脑海始终被那道浅金色的身影占满。
明明一伸手就能摸到,奈何眨眼对方又不见,渐行渐远。
“……”
不管他饿不饿,反正段兰是给他准备去了。
快速地生了堆火,把剩下的兔肉放在火上热一热。树枝噼里啪啦地燃烧,段兰闲不住,一边烤肉一边骂骂咧咧:“慕容皝那厮,真是老天无眼,打个兄弟正好遇到渤海冰封,生个儿子又能帮他打退石虎,我现在一点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了。”
慕容翰心中一动:“石虎退兵了?!”
“对啊。”段兰哼了一声:“两千破十万,那么威风,不知道是不是慕容皝的种。”
“……”
“唉,这兔肉没有调料,凑合吃吧,别饿死就行。”
“……”
“你不是这时候还要挑三拣四吧?”
“……”
“怎么不说话?要咽气了?”
“……”
慕容翰本来已经闭眼,不得已,重新把眼睛睁开:“不想吃了。”
段兰黑脸:“你耍我?”
“嗯。”居然有点生无可恋。
段兰翻个白眼,决心不与他计较。没一会,山洞口探出个鬼祟的脑袋。随从站起来大喝:“什么人!”
来人道:“大棘城燕王陛下信使。”
“慕容皝?!”
燕王陛下当真手眼通天,远在千里之外,竟连他们的藏身之处都了如指掌。
山洞气氛陡然绷紧,所有人刀剑出鞘。只要信使此刻说出“燕王命其借慕容翰回去”之类的话,那么段兰一定会不顾救命之恩,反手一刀劈死他。
这相当于明牌:他就是慕容皝安插在段部的细作。
慕容翰跟着紧张起来,坐直身体。一方面是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另一方面……心里又忍不住有种作死的期待,似乎现在身份暴露、死在段兰刀下,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然而,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信使送来的信函很简单:希望段辽诈降石虎,燕王陛下自会安排军队报段部亡国之仇。
“让他滚!”
段兰最先反应过来,狠狠把信纸撕个粉碎:“要不是他,我们岂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哥,你千万不能听他的话!他才是我们的仇敌啊!”
“况且,”一边撕一边补充:“慕容皝最爱出尔反尔、睚眦必报,站在他一边的人,都是没有活路的!”
*
同一时刻,大棘城内。
“就这么放过石虎了吗?”
赵军大溃,死伤者以万计。城外,到处是尸体和残肢。慕容恪受了点小伤,正在修养。燕王陛下屈尊来探望时,问了这么一句。
赵国国力仅次江左,可算天下强国。能赢一场已是祖宗保佑。
可惜,慕容皝不是他祖宗。他才不会满足。
北方一代霸主又如何?当一把自己的杀人刀、很委屈吗?居然敢愤愤不平跑来围自己国都,真是吃了豹子胆。
他一定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慕容恪脸色略苍白,点头:“赵军撤退仓皇,确实可以乘胜追击。不过……”
不过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桌案上,摆着慕容皝正妻——如今的段王后段绫,差人送来的补汤。慕容皝刚好口渴,很不客气地端碗,把给儿子的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入喉,居然是甜的。段绫果然心思细腻。“孤自有打算。”
“父王想利用段辽?”慕容恪略一皱眉,当即猜出他意图:“让石虎出兵灭段部的是我们,段辽未必愿意配合。”
“那蠢货总共就两个亲人。”汤喝完了,碗还端在手里,回味无穷。
勾唇一笑,笑出无边的气定神闲与胜券在握,“一个在他身边,另一个在孤这里。他不降于孤,还能降于谁?”
慕容恪双眸一沉:“父王英明。”
“……”
三日后,段辽的回信,准时出现在文德殿桌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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