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和老段家恩怨难分,洒起坏水来倒是相当默契。很快,一个绝佳的计划诞生:段辽负责给石虎写信,假意投诚,待石虎派来接应的部队赶到密云山,提前埋伏好的燕军当即杀出,杀赵军个血流成河有来无回。
这次埋伏部队的指挥官,毫无疑问,依旧由慕容恪负责。
临行那日,徐琢被夫人扶着,一蹦跶一蹦跶地跳到慕容恪身边。慕容恪已经上马,见他来了,又翻身下马,落地时轻巧如流云,比眼前伤号帅出了何止三个慕容翰。
“徐将军。”年轻的四殿下微笑躬身:“有何吩咐?”
“咳咳,这个那个……”周围全是正在做出发准备的士兵,徐琢有点不太敢开门见山,转转眼珠子,顾左右而言他:“不管怎么说,你以前也跟我混过,你现在单独带兵出远门,我作为长辈,当然要提醒你几句。”
“多谢挂念。”微笑依旧:“徐将军放心,我会尽量留意。”
“啊?留意什么?”
“当然是徐将军看重的人。”
“……”
小心思被戳穿,徐琢只能道谢离开。一旁的夫人没好气道:“你拖着断手断脚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什么叫‘就’?”徐琢一激动,就会挥舞那只吊着绷带的胳膊,接着被痛得龇牙咧嘴,次次如此。
良久,凉气吸饱了,方道:“这明明是很重要的话。”
“好好好,重要重要。”夫人完全懒得理解:“下次你再伤得快死了,看谁照顾你!”
“快死了又不是真死,”徐琢笑得颇没脸没皮:“你夫君我皮糙肉厚,什么伤没受过?对我来说,这两者的差距有咱们这到江左那么远!”
“……”
*
石虎这次派自己的大将麻秋,带了三万精兵,进入密云山区接应段辽。
战事进行得相当简单——慕容恪能带两千人马冲溃石虎几十万大军,现在七千打三万,还是伏击战,能有什么悬念?反正打到最后,砍下赵军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件很无聊、很乏善可陈的事情,大家一边砍人,一边百无聊赖打着哈欠。
赵军全军覆没
在接受慕容皝提议的时候,段辽同时也接受了向慕容皝投降。按照约定,鸣金收兵后,慕容恪要把段辽带回大棘城。
段辽的去向解决了,那么,另外一个人呢?
“父王托我带了信。”
叔侄相见,一个多日来疲于奔命,病得眼冒金星,另一个刚刚得胜归来,凛然如神器,可谓相当泾渭分明。
慕容恪莞尔一笑:“跟我来。”
密云山道路七扭八歪,每条长得十分相似,通往的地方却截然不同。天色开始昏暗,血腥未褪,妖雾四起。跟着慕容恪走了许久,慕容翰渐渐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玄恭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话音未落,身边的慕容恪竟然不见。他微微一怔,暗忖自己虽然跟小时候的慕容恪不熟,但也没有得罪过他,应该不至于把自己灭口吧?
下一刻,身后伸来一只脚,一脚正中他膝窝。一个漂亮的狗啃泥就此完成。
“孤一直以为,你的命只属于孤一个人。”
慕容翰受惊,猛的倒地、猛的抬头、猛的愣住。
来者一身玄黑,金发猎猎飞扬,伴着踹倒他的动作,腰间那尊小小的金佛挂件摇摇晃晃。
慕容翰同佛祖四目对视,片刻,很不要脸地冲其轻佻一笑。
“陛下!”
慕容翰心理上想把他推开,但身体很诚实,弹射起步,而后使出吃奶的劲,把人抱进自己胸膛:“陛下你怎么亲自来了?!这里很危险的!!”
这里不仅有赵国没来及撤走的残军,还容易碰上段部人马,虽然慕容皝身边不可能没有亲卫保护,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出点什么事呢?
“孤想你了,不行么?”
丢下堆积如山的公务军情,掩人耳目,千里迢迢就为了来见人一面。好荒唐的昏君做派。
虽然昏君说出口的理由只有轻飘飘的四个字,但慕容翰听了十分受用,并且,还很没气魄地为昏君陛下红了眼眶。
三载春秋,其实不算长,只相当于进行了一次远征。可中间掺杂了太多假意谎言算计,令他身心俱疲。每个晚上,他都要念着慕容皝的名字入睡,心想只要慕容皝活得好,自己的辛苦就不是没有意义、自己的心意就不是没人知晓。
现在,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说他也想他,慕容翰怀疑自己在做梦,拥抱之余,再抽空掐了自己一把。
好痛。
好开心。
慕容皝的手,扣摁上他后脑,……
“说起来,孤还得谢谢你,”慕容皝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唇瓣艳得要滴血,声音冷冽,只有字音末尾拖着一点颤抖、一点因、、勃发的颤抖:“要不是你冒死救下段辽,孤还不知道该找谁配合。”
说罢,原本停在他脑后的手一路下滑,摸到他肩膀的伤患,毫无怜惜地一捏,疼得慕容翰差点大叫出声。
他腿一软,两行热泪彻底飚出。腰身被慕容皝眼疾手快捞起,再顺势推至身后树干上。
此情此景,傻子也看得出来。慕容翰眼泪汪汪:“陛下,你生气了。”
“你说呢?”昏君眼里只剩寒凉,很不客气掐他后腰:“拿孤的东西去救该死的外人,好大的胆子。”
“只有段辽活着前来投奔,才能成全陛下不计前嫌虚怀若谷的美名。”天衣无缝的说辞。
慕容皝还是不爱听,冷哼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块叠得很小,但厚度可观的藤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这上面是什么?”慕容翰不解。
“是孤每天想你的次数。”
“每天?!”
“是的,每天。”慕容皝神色平静:“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每一天。”
“陛下……”
“孤特意带上这个来看你,是想告诉你,虽然孤不喜欢你对段辽的所作所为,打仗也不是非你不可,孤生你气,但还是想你。”
“陛下……”慕容翰自动忽略了前面一长串话,满脑子只有最后两个字。
想你。
原来他也在想自己,一直一直在。
藤纸揉得皱皱巴巴,边角折起,有些地方墨迹褪色。却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
慕容翰越看越欢喜,正准备拿过那张纸细细端详,那厢,慕容皝又俯身而上……
【略】
正事完毕,燕王陛下又恢复了往日衣冠楚楚的样子,往右前方努嘴:“走吧,孤的人马等在那里。我们赶在段辽之前回去。”
说罢,他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冷不丁觉得身边空空,回头一看,慕容翰竟还站在原处,两眼空洞,似在回味。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摊开手掌:“原本不想说的,但陛下你对我太好,我原以为你会因段辽的事疏远我厌恶我,再不希望我回到你身边……”
“是啊。”慕容皝从不安慰人,承认得很大方:“孤是厌恶你。你的性命只能属于孤一个人,可你现在却用它来救别人,无论如何,孤都不能接受。”
“……”
“但厌恶你不代表孤不想你,就像孤命令你,也照样愿意被你、。记住,这是孤只赐给你一个人的特权。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孤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
三言两语,说得慕容翰又有些眼热,于是,用力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跟陛下走了。”
“为什么?”
“敢问回去后,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我?是功臣、还是叛将?”
如果是功臣,他为段部献计杀俘,名声尽毁,而背后真正的目的无人知晓。如果是叛将,旁人见他回国后非但没被下狱清算,反而时时出现在慕容皝身边,是否会不平?事情传到其他太守将军耳中,下一次他们面临敌军压境,是否还会选择拼死抵抗?
慕容皝刚登王位不久,此刻需要绝对的臣服和威信。现在跟他回去,他会很为难的。
慕容翰恪守为攻之道、恪守得十分严格,绝不做叫他为难的事:“我相信陛下一定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无论陛下心里的答案是什么,今日肯亲自来看我,就足够了。今日一面,足够抵消过去三载别离的焚心之痛。陛下放心,之后我会想办法,给陛下一个能光明正大接我回来的理由。”
慕容皝闻言,稍顿,接着重新朝他走来,张臂把人保抱住。
一个离别的拥抱,但两人都不觉得伤感。因为心是跳在一起的。天地之大,起码他们还有彼此。
互相作陪,何来的孤军奋战。
“无论你想做什么,”
慕容皝最后道:“孤都会安排绝对信得过的人,去到你的身边。”
*
几天后。
天色清灰,风声疏狂,失去所有的段辽进入视线。他孤零零一个人,一步步往大棘城城门口走来。慕容皝负手迎风,玄衣纁裳垂坠,风起时若水波流淌,意气风发何止一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长子慕容俊,后者眉眼冷峻,唇线绷直,看不出喜怒哀乐。
于是,燕王陛下很恶趣味地提醒:“你舅舅来了,不去迎接一下?”
慕容皝反感段辽,连带着不怎么喜欢自己的王后段绫和嫡长子慕容俊。但两人向来安分,找不到什么错处,他便不好拿他们开刀,只能有事没事去恶心儿子一下。
大棘城高耸的影子投落地面,像一道阴郁伤疤。慕容俊几乎融于那道深沉之中。清瘦单薄的腰身一弯,语气却不卑不亢:“儿臣遵旨。”
“……”慕容皝皱了下眉。
……
处理完段辽,回去的路上,他被脸色铁青的徐琢拦住。后者僵硬地行礼完毕,固执如牛,横挤在路中间。
徐琢确实是奇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才过去短短几十日,立马神智清明恢复如初,精力充沛到连慕容皝都自愧不如。
“元邕为什么没回来?”
——果不其然,每一次,他来找燕王陛下的原因,都是因为慕容翰。
把昔日仇人的儿子踩在脚底,慕容皝心情不错,所以今天高抬贵手,回答对方一次:“孤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徐琢坚持自己的看法:“柳城之役,要是没有元邕,大棘城早被段部踏平了。他待陛下你如此赤诚,你就这么对他?!为什么不让他回来?!!”
很久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了,还说得如此大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慕容皝凉凉抬眼,飞去眼刀,顿时把准备看热闹的内侍吓得头也不敢抬。弯腰犹豫片刻,齐齐拔腿往远方逃窜。
“元邕对孤赤不赤诚,孤不知道。但徐将军你,对他倒是很赤诚。”
慕容皝冷笑拂袖,上前,贴住他耳朵:“赤诚到哪怕他当你面跟姓段的跑了,还要在这死鸭子嘴硬,为他开脱。”
“我……”死鸭子徐琢哑口无言,愣在原地。过去好久,才很没水平地憋出来句:“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是孤让他走的?”
居高临下的一问,徐琢胆大包天,居然攥紧袖口,昂首挺胸与他对视:“嗯!”
“……”
“我不信元邕会不回来,他可能不会想我,但一定会想陛下你。段部已灭,段辽已降,他没有再流落他乡的必要。除非……”
再往下说是私自揣测君意,相当严重的罪过哦。
慕容皝本来就冷的眸,更是凝成寒泉一谭。隐约间,煞气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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