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徐琢今天真就不怕死了：“除非陛下你对他说了什么。或许不算明说，但一定有暗示、一定!元邕那么聪明，怎会不懂陛下深意？你明知道他一定会听你的，只要是你的意思，他就会听、会去做，肝脑涂地九死不悔，可你还是亲手把他推开！”
话到最后，眼眶已然泛红，看来是动了真感情。
慕容皝无动于衷，见他话讲完，很不客气地拍了几下巴掌：“元邕待孤如此情深义重，实在令孤感动。孤看你对他也是痴心一片。这样吧，徐将军不必屈尊留在大棘城了。孤准备在宇文部重镇南罗城的对面建一座新城，现在刚好缺一个搬墙砖的士兵。过去元邕总说要为孤踏平宇文部，如今，孤特派徐将军你、去完成元邕未竞的愿望。好好为孤建设此城，待城建好，孤将亲临发兵，将宇文部挫骨扬灰！”
语毕，嘴角弧度飞扬。
底层士兵，是个苦差事。负责搬墙砖的士兵，命就更苦了。徐琢原本也算能领兵的一员大将，父亲还曾是慕容皝老子的救命恩人。现在，慕容皝点名道姓要他干苦力，摆明就是故意恶心他。
恶心他还不算，还要让整个燕国，乃至隔壁的宇文部都来看他笑话。
徐琢咬牙，双拳紧握。心道慕容翰那个瞎了眼的死王八，到底是怎么看上这种人的。
“这样，考虑到你夫人刚生产完不久，所谓祸不及家人，所以，孤决定法外开恩——”慕容皝十分贴心，笑得又冷又坏：“徐卿一个人去就行了，不必拖累妻儿。搬砖之事刻不容缓，莫要耽搁，即刻启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慕容将军之前不是很威风吗？当着那么多使臣的面，把我宇文家的玉玺当镇尺用。还命令我们每年给慕容皝缴纳足够的银钱粮食，否则，就继续发兵攻打。一次不给打一次，两次不给打两次。”南罗城内，守将涉夜干相当神气，脚搁在案上，手指三两下指点，就给灰头土脸的慕容翰盖棺定论，“扫把星一个，三姓家奴，你害段辽被慕容皝灭了，现在又来祸害我们？门都没有！滚！”
慕容翰自知理亏，立在堂下，很狗腿地陪笑:“段部覆灭之事，相信将军也有所听闻，全是他们兄弟俩不愿听我建议，方有此下场。”
“这么说，我要是把你带去紫蒙川，你所献计策一定能保证单于大人战无不胜，攻克辽西？”涉夜干磨刀霍霍:“本将军就喜欢爱立军令状的爽快人。”
辽西有大燕重镇，同南罗城隔河相望，涉夜干的意思，是要他拿命担保能带兵攻克，如此，才接受他的投诚，把他送到自家单于大人麾下。
……走投无路不得不投奔而已，用不着玩命吧？慕容翰眼珠子一转:“战场瞬息万变，孔明在世也无法保证攻无不克。”
“连为单于大人去死的勇气都没有，那你就不是真心投诚！”
“我……”
慕容翰正要解释，那边，有人上前，对涉夜干耳语几句，很快，其面有不平色，沉思许久，才哼了一声:“姑且这样吧。”
“……”
谋士说得不错，慕容翰诚心与否其实不重要。现在段部已灭，慕容皝把他的心腹从革职到发配边疆，燕国他指定也是回不去了。除了宇文部，他还能去哪里、还能效忠于谁？
况且，收了这丧家之犬，天下人会觉得他们宇文部礼贤下士，能吸引更多能人志士投奔。
涉夜干边抖腿边想:慕容翰看上去就不像好东西。过去对上他，自己没少吃亏，眼下他自个跑来了，不如就把其拴在单于大人身边，当吉祥物。还省去一桩麻烦。
他要是敢不老实，一刀砍了便是。
他们可不是优柔寡断的段辽，与慕容翰更无旧情可言，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他。
“来人，备马！送慕容将军去紫蒙川！”
上马前，慕容翰忽然眼前一黑，当即大叫:“不好！我又犯病了！！”
“你想多了。”涉夜干皮笑肉不笑:“此去紫蒙川之路乃本部军事要道，不可轻易透底给外人，慕容将军，还请暂做忍耐。”
说罢，把他眼前的黑布蒙得更紧，几乎打了个死结。
长河落日，夕阳像打翻的朱砂墨水，洋洋洒洒泼满半边天目。慕容翰翻身上马，金发在空中勾出一道飞扬弧度，再顺滑坠回沿肩颈。腰间带扣相撞，其声清脆。
他下半张脸苍白，唇角微扬。眉眼处被黑布笼罩，仍不令人觉得放心，仿佛布下那双勾人心魄的金眸会透过布料，将沿路关卡尽收眼底。涉夜干仔细端详一会，鬼使神差地，又给他多蒙上一块黑布，顺带塞上耳朵。
这下慕容翰又瞎又聋，路上发生何事一概不知。就这么如残废般过了三四日，等视线再度恢复清明，自己已置身紫蒙川王宫。天空，灰蒙一片，空气，沉闷湿热，四周，高墙森森。他抬头望去，在大概三层楼那么高的高台之上，有一个隐约的黑点，隐在灰蒙蒙的颜色里，正是宇文部如今的单于大人，宇文逸豆归。
慕容翰跟他算老相识了，被段辽带回令支之前，他最后一次率领燕国的军队，打得正是刚篡位不久的宇文逸豆归。
那次他砍人恐吓摆谱齐上阵，把姓宇文的吓得心惊胆战，现在风水轮流转，连当年没资格近他身的涉夜干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他扫把星，让他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见……过单于大人……”
天气闷热，云团一直在头顶酝酿，却死活不肯下雨。走过几十阶台阶，慕容翰来到高台之上，气都没喘匀，宇文逸豆归就面泛红光，激动得如看见鸡的狐狸，一把抓过他的双手：“元邕！你终于来了！我特意在这等你多时，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诚心！”
“……多谢大人垂爱，卑职日后定为大人肝脑涂地！”
如果真的是诚心，就不会故意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冷眼看自己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分明是下马威。慕容翰心中了然，觉得这样也好，比起真正愿意剖心相待的段辽，还是心思很多的宇文逸豆归，卖起来更加爽快。
不过，在段部，再怎么上蹿下跳都有念及旧情的段辽护着，在宇文部就没有了。不仅没旧情，还全是旧怨。上回在柳城，若换姓宇文的来，一定当场把自己头砍下来再一脚踹飞。
他早年跟宇文部摩擦太多，对他们的秉性非常了解。
稍有不慎……
就会死！
初来乍到，宇文逸豆归很贴心地给他准备了酒宴，接风洗尘。随着他一拍巴掌，一时间竟有好几个满身铁甲戎装，三大五粗的将军走出来。定睛一看，竟全是同自己交过手之人。
虽说都是手下败将，但今非昔比，慕容翰只能继续狗腿地给几人送上笑脸：“几位大人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如今倒令元邕自愧不如了。”
他主动打招呼，大家也就三言两语说开了：
“不敢当不敢当，元邕在段部待了许久，依旧神采奕奕。”
“是啊，连遭慕容皝和段辽两次大难，元邕你倒是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慕容将军深谙为人处世之道，知道人生在世，该软就软！”
“……”一阵快活的笑声紧随其后。
被人当猴围观半天，慕容翰倒不生气。因为一路走来，又累又渴，余光瞥见案上佳肴美酒，知道马上可以用饭，所以心情还是不错的。
宇文逸豆归大手一挥，示意大家落座。
慕容翰急忙埋头苦吃。
“实不相瞒，从十几年前起，我便倾慕慕容将军风采了。”吃吃喝喝到一半，坐在慕容翰对面的某大汉突然开口。“今日时机正好，可否邀你比试一场？”说罢，对方抱拳。
慕容翰诧异：“现在？”
“正是。”
摆出为难的神色，看向座上的宇文逸豆归，偏偏宇文大人兴致正浓，转头与他对视时，神情似有期待。
“……”没办法了，慕容翰做好了被揍成猪头的准备，壮士断腕地起身。
厚重的乌云，一层层压在头顶，密不透风。惨淡的日光把人影照成一团团黏糊糊的黑色墨汁。在这种鬼天气下，他肩膀的伤口开始疼痛，胸口跟着发闷发麻，就是不考虑人情世故，也得完败对方。
风起云涌，是为即将到来的比武铺垫。
然而，过程十分乏善可陈。那人得了宇文逸豆归之令，要先给老仇家慕容翰立个规矩，于是上来几招便出全力。不料三年不见，慕容翰忽从一满口为攻之道的强势攻君沦为了扶风弱柳的弱受。
他疑心慕容翰使诈，更不敢怠慢，咬牙挤出了十二分的全力——
于是，慕容翰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于是，慕容翰被他逼到了高台角落。
于是，慕容翰被他的出招逼得左躲右闪，顾得了脑袋顾不了脚下，脚底一滑，很不小心地……
掉了下去。
就这么直直地，从数层高的高台，掉了下去。
“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听起来应当已亲身实践了肝脑涂地这个词。
台下传来阵阵惊呼。
同时，在紫蒙川上空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狠狠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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