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有人没睡。
慕容皝屏退内侍。堂堂燕王,一个人坐在殿门前台阶,像个等大人回家的孩子。
很久远的往事,那时他还在嫌慕容翰烦而装作哑巴。一边嫌弃他,一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朝东北方向眺望。
那是慕容翰镇守的地方,真是远得该死。他不知他何时回来,只能以最笨的方式,夜夜如此,等下去。
夜凉如水,慕容皝闭眼,觉得时间慢了下来,再睁眼,似乎几十载春秋在顷刻间倒退。月华流转,他看见慕容翰牵着一匹白马,金发红衣,俯下身来,高大的身形将自己完全笼罩。
“特意给你带的缠糖,看在我对你这么好的份上……”他眨了眨眼,离得他更近。近到他能闻到他发梢上的酒香,是很温柔的香。
“下次见面的时候,试着对我说说话呗。”知道哑症没那么容易治好,所以拖了一个商量的小尾巴:“成吗?”
都道江南春色绝顶,其实不如他一方眼底。
“孤果然还是爱你。”如是喃喃自语。
从很早就开始爱、从很早就开始想着,该怎么把这样一位有趣有用还特别恪守为攻之道的攻君给栓在自己身边。
满园寂静,花开无声。
“不过,在你回来之前,孤要先——”
一个陡然的转折,肃杀之气卷土重来:
“清理门户。”
花,焉了。
燕王深夜独自前来,王后段绫尚在安睡,宫中内外一派祥和。
他让自告奋勇说去禀告王后的奴婢都滚,独自进入层层帷幔之中。轻柔的布料,水一样在脸上滑过。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就止不住想冷笑。
“陛下,您怎么来了?”段绫很惊恐,第一反应是儿子慕容俊出事了,急急忙忙跑来迎接。
“你派人去把你弟弟叫来,就说你被孤打了,想让他安慰。”
“什……”
段绫脑子是懵的,慕容皝的耐心却已经快到极限,皮笑肉不笑:“去啊,还是要孤假戏真做你才肯去?”
“不……不是。”段绫直觉今晚要发生大事,可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自己、慕容俊、段辽,大家都跟慕容皝相安无事,他犯不着突然拿他们开刀。碍于慕容皝就在边上森森瞧着自己,她也没时间多想,急忙叫来自己的贴身女官,让她按其吩咐,出王宫寻段辽去了。
女官走后,慕容皝不再说话,很屈尊纡贵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弯腰的瞬间,段绫看见他腰间挂着配剑——还未出鞘,却足够寒气逼人。
一看就是工匠精细打造,但为什么……
同样的剑,带了两把过来?
段绫想起,最近慕容皝和臣下因为世子人选闹得很不愉快。慕容皝想立兰阙生的慕容霸,而群臣一致认为该立嫡立长,君臣拉锯数月,僵持不下。
因为这个,说慕容皝现在对自己毫无芥蒂,太假。但到底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看在自己的面上,他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周边宫人跪了满地,没有慕容皝的命令,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只敢维持以头贴地一个动作。渐渐脖子酸了,冷汗顺脖颈没入地面,地上蒸腾起一股惶恐的薄雾。
不知多久,慕容皝终于大发慈悲,让所有人出去。然后,对上段绫,宛如心有灵犀,道:“孤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就如此对孤?”
声音竟有淡淡的遗憾。
段绫一时,毛骨悚然。
……
女官紧赶慢赶赶到段辽家,段辽听后,没说多余的话,只让手下即刻备马。
恰好慕容俊慕容恪也在,三个人大晚上不睡觉,伴着几壶热酒聊得天南地北。听见母后被慕容皝打了,慕容俊跟着冲出门去,让段辽手下多备一匹马。
“二哥!”
慕容恪紧随其后,拉住他,很轻微地,朝他皱了下眉。
段王后出身名门,礼数周全,再大的事,该维持的体面还是要有的,怎么可能三更半夜让外臣入宫?这么离经叛道的举动,倒像是慕容皝本人的手笔。
但此处人多眼杂,王后的人就在外面等着,慕容恪不便把话说得明透,只期待慕容俊能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跟着段辽去触霉头。
世子之争正在要紧当口,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我知道。”
说着,慕容俊甩开他,翻身上马。
母后和舅舅都是为数不多,真心待自己的人、还有慕容恪,无论他们哪个出事,他都无法接受。
所以,他知道。但他就是要去、无论如何!
四更天,黎明前苍穹黑得最浓墨重彩的时刻,逆风而行,如锉刀刮骨,一场凌迟。
见慕容俊面容严肃,段辽在宫门口逞强着,不太熟练地给他讲了个笑话。
虽然这个笑话,经他讲述后变得很一般,但慕容俊还是很给面子地勾唇——
年轻的殿下玉面清袍,施施然一笑,花见花开,颠倒众生。
好死不死,这一幕,被慕容皝看在眼里。
怒火,越烧越旺。
在段辽与慕容俊踏进殿内的瞬间,心腹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偏门而入。段绫受惊,尖叫一声,慕容俊亦是眼皮一跳。
慕容皝则自动忽视其余闲杂人等,径直走到面前段辽,伸手指指地上那摊血肉:“这个人,阿辽你认不认识?”
段辽喉头一哽。他不喜欢这个叫法,尤其是被慕容皝这么叫:“我……”
“想清楚再回答,”慕容皝也笑了,把刚才儿子那笑开的花、转头又给冻上:“你要是不认识,那就等于承认,她是王后的人……敢在孤身边安插细作,你知道下场的。”
“我认识。”
“阿辽你在说什么?”段绫完全一头雾水。她怕血,只能踮着脚,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那摊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人的东西,抓过弟弟胳膊:“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当年我的陪嫁侍女啊!”又看向慕容皝:“为什么,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慕容皝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因为孤残暴,爱以折磨人为乐。”
“……”
段辽口中腥甜,不得不对姐姐说出真相:“是我和小兰的主意,当时你出嫁,我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
段绫愕然,五雷轰顶。
“真是令孤心寒,”慕容皝很愉快地叹气:“孤念段部众人亡国之苦,好心收留,谁知这颗真心却换来了一把尖刀。收留之恩、知遇之恩,这些在你们眼中都不算什么。还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原来,也比不过自己不可斩断的母族亲缘。”
“陛下!”
这两个字,在口中百转千回,拼了命咬牙才唤出来:“我说了,王后不知情!”
“你是说了,但孤没有听见。”
“你……”
“当年你天天义正言辞跑来跟孤说,绝不让阿绫嫁给孤。”慕容皝一拍巴掌:“孤以为你有本事让段部退婚,结果呢?反倒趁此利用起姐姐来了。一个虚伪一个蠢,你们这姐弟情深,真是令孤开了眼。”
“那分明是因为……”
分明是因为段绫喜欢他。瞎了眼了喜欢这种人,说什么都要嫁过来。
“因为什么?”慕容皝好奇。
段辽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把姐姐的一颗真心捧出来,让这个人继续加以践踏。
“是,我是虚伪。那么你呢?”段辽新起了个话题,直视那双冷冰冰的金眸:“你现在才发现我在你身边安排了细作?在段部已经亡国数年之后、在这个时候?燕王陛下,未免太迟钝了!”
反正今日也活不了了,无所谓,他早该在令支城破的那一刻去死。留在大棘城的这段时间,就当是老天的小小开恩,让他能回到真心待他的人身边,继续做一阵旧时好梦。
不亏了。
至于慕容皝,他为了五儿子慕容霸跟朝臣闹翻,故意挑此时清理门户,傻子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要借这个理由,彻底让慕容俊无法翻身!
真狠啊,对自己喜欢的倾其所有,对不喜欢的,就加害到极致。甚至,他都不恨慕容俊,只是因为,没那么喜欢他。
薄情、完完全全的薄情寡义。当燕王当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熬上位的了。
段辽嘴角扬起不屑的笑。
听了这话,慕容皝没生气,悠然拔出长剑,是谓自己今天心情不错,想亲自杀人。
另外一把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顺势掉落在地。
在地上砸下又弹起,如此玎玲几个来回,好死不死,弹到了慕容俊脚边。
院中,满地红梅凌乱。内殿,慕容俊眼底猩红。
“别……不要,宣英!母后求你了,不要过去!”
在极度的错愕之下,段绫根本缓不过神来,只知道在一片狼藉中抱紧儿子。地上的侍女咽气了,尸体凉了,暗红色的粘稠一点一点,沁入她的华服之下,连皮肤都能感觉到那恐怖的腥潮。
可她顾不上了,她只知道段辽今天必死无疑,既然已经失去了弟弟,就不能再失去儿子了。
“……”慕容俊盯着前方,对王后的哭泣,置若罔闻。
慕容皝多带来的那把该死的剑,是吸引困兽做最后之斗的毒药。
燕王孤身一人,连侍卫都没带。这里又是王后宅院,巡逻守卫不会在深夜来此。如果自己和段辽一起反抗,以多对少,他未必能占据上风。
他又不是二十岁,算不上年轻了。
朝堂之上,群臣面上表现不一,但心中的战线都相当统一——立嫡立长乃中原祖宗之法。当年他本人,也是借着这个才能顺利上位。
在这里解决掉他,再叫慕容恪入宫。有玄恭在,事情会解决得万全圆满。
一定会。
天时、地利、人和,尽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容俊就是动不了。
只要一想到慕容皝还活着,还在喘气,他浑身的关节就像生了锈,根本动弹不得。
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无孔不入,他快要被压垮了。
“你想说什么?”
慕容皝杀完人,回到殿内,见另一把剑还在原地,自认高抬贵手,给儿子一个伸冤的机会。
慕容俊低头,不语。来时的雄心壮志,被碾得粉粉碎。
轻轻松松地,慕容皝又给他上了一课——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永远不得放肆、永远别想翻身!
天,即将破晓,云层中渗出血色。父子俩相持,这一幕似曾相识。
良久之后。
在王后近乎哀求的目光下,他把喉间那口血咽下,缓缓叩首:
“恭送父王。”
“……”
太阳挣扎着,准备撕裂云层。慕容皝负手走出寝殿,衣袍下摆沾了血水,此刻正飞速沿刺绣纹路向上蔓延。
他踏血而行,迎着同样血红血红的朝阳,想起慕容俊和段绫那两双为段辽担忧的眼。
明明段辽才是外人,明明是段辽欲图不轨在先,杀人不过为自保,可身边人人胳膊肘都往外拐。
这世上,要找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的人,何其难。
他忽觉得有点冷,有点萧索。寂寥的寒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反倒脱了大氅,随手扔在道旁。迎风,依旧一记冷笑,志得意满、动魄惊心。
徐琢死了,不要紧。他有的是人,有的是办法。说了无论伤亡不计代价,一定要把那个人带回来。
第二波派去的商队,应当已经见到他了吧?
一个人在大棘城住久,多少寂寞。不过他回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元邕。”
他在心里叫那个人的名字,唇角弧度更大:
“孤就在这里等你,你何时回来见孤?”
……
三天之后。
那支商队的领头,一个叫王车的汉人,准时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