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回来的时候，稍费了点周折。
涉夜干把他看得很牢，一听他跟商队跑了，立即派骑兵来追。
成千上百的精锐骑兵在身后狂追不舍，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王车这厮对慕容皝忠心耿耿，见状倒是没把慕容翰丢下自个逃命。但吓破了胆，骑在马上，一边逃命，一边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交代后事。
慕容翰见这样也不是办法，拍他肩膀：“带你的人先走，我来断后。”
“啊……啊？”王车的大鼻涕淌进嘴里：“可……可是燕王陛下让我们来保护……”
“走吧，我马上来。”慕容翰无语。
士兵嘛，说白了就是帮将军干活的。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要太清楚。
慕容翰随手顺走身边一人的弓箭，回身勒马，站定，桃花眼中笑意璀璨。
“……”
王车与手下铆足劲逃出好远。原本只是怕，现在都快绝望了：万一慕容翰死了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向燕王陛下交代？早知道不应该放他一个人断后的，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几百个？
那么胡思乱想了一通，渡河的船只已经备好，他坐立难安，给自己做了好大一通心理建设，最终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回头，去找慕容翰。
无巧不成书，刚带着人重新上马，慕容翰已经悠哉悠哉地来了。见他们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诧异：“干什么去？”
“你……”比慕容翰更诧异的是王车：“追兵都……解决了？”
“当然。”夕阳下，金发猎猎。肩上搭着一张长弓，笑得意气风发，无比潇洒。
——只要说自己死前不介意带个幸运儿一道下去，再稍加展示一下箭术，自然就没人敢触这个霉头率先冲锋。
大家各回各家，各自复命，不好么？每月就那么点俸禄，又不是打仗，玩什么命？
没过多久，潇洒且箭术了得的慕容大将军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晕船。
从上船起就开始吐，船走了多久，他就吐了多久。直吐了个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水面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大船风平浪静地行驶。远处，两岸青山缓缓后退，仿佛冥冥中有天公大手所牵，牵走了所有于他而言无分毫兴致的景致，随后再一点一点、把他朝思暮想的地方，牵到眼前。
……
听说叛徒回国，燕王陛下表示热烈欢迎，下朝之后特意换上华服锦袍，领着文武百官，来大棘城城门口迎接。
慕容翰眨眨眼睛。面前脸庞和梦中所见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身边簇拥的人又变多了，想挤回到他身边，得费更多的周章。
众目睽睽，他在他面前跪下，俯首埋进尘埃里，继续很狗腿地道：“臣自知有罪，罪该万诛，但臣已有平定宇文部之良计。望陛下网开一面，待辽西山河一统、完成慕容氏列祖列宗夙愿，臣甘愿伏诛，九死不悔！”
今天天气略潮湿，叩首的时候，身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痛传到心口，诡异地留下抹甜甜的后调。撑地的手指不受控一缩，他能感到后颈那块正被慕容皝凝视的地方，慢慢烧了起来。
“好。”
——英明神武的陛下，表示自己很恋旧情。于是，心胸宽广的王赦免了狼狈奔回的叛徒，恩准叛徒戴罪立功。若不成，再杀无赦。
一出好戏，演得相当完美。
表演完毕，燕王大手一挥，下令把该死的叛徒抓进文德殿，他要单独与他兴师问罪。
沿途群臣侍卫大气不敢喘，心想慕容翰这回就算捡回一条命，但想继续留在燕国，恐怕也得蜕三层皮。
……
文德殿内，光线昏暗，门窗紧闭。
闲杂人等逃得远远，唯案上一炉檀香烧得不紧不慢。
慕容翰当然不可能以在宇文部的形象与慕容皝见面。但，尽管来的路上打理过自己，越靠近他，越难免情怯。
慕容皝是高高在上的燕王陛下，所有人见了他都要跪拜、都要叩首。而自己……这些年一片狼藉，每到阴雨天气，身上旧伤就会疼痛难忍。自己与他，像跌进泥潭的青蛙不知死活遥望天上的月亮。
两人的名声……其实已经不太相配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当慕容皝慢条斯理伸手，想与他十指相扣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往后一躲。
辽东大名鼎鼎的绝世攻君居然会躲小受，也算奇事一桩。慕容皝抓了个空，神色明显不悦。“你的为攻之道，去哪了？”
话音刚落，轻嗤一声，烛火焰芯冷绝一弯，他陡然摁住他肩膀，向后压，直到两人一齐摔倒。跟着，不顾对方是否会疼痛或不适，顷身覆上，指尖狠狠掐入他掌心皮肉。
殿内很暖，温度适宜，檀香熏得恰到好处，非常舒服。舒服得他不想回忆流落在外发生的一切。只想深深陷在眼下——有慕容皝的眼下。
那厢的慕容皝，自然也不是个喜欢翻旧账讲往事的人。往事没有慕容翰参与，便通通不值一提。比起四目相对彼此垂泪，哭哭啼啼互诉哀婉心事，不如直截了当，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
不过……
接下来该干什么……还用想吗？
“你要是敢移情别恋，”慕容皝居高临下，冷冷威胁：“孤真的会杀了你。”
这是真的。他一定会。自己深爱的人却整日惦记着别人，何等奇耻大辱。慕容皝绝对不允许自己身上发生这样的事。
是提前的威胁，也是对刚才他那下退缩的小小警告。
帝王就是这么薄情寡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不过，这句话落在慕容翰耳中，则还有另外一种含义。
一种令他瞬间安心的含义。
好像漂泊已久的心，在这一刻，伴着这一句威胁，才真正算是停泊靠岸。
不许喜欢上除他以外的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要求吗？
浅浅弯了下唇，他抬手，搂住慕容皝玄色宽袍下的腰身，很好脾气地解释：“我是怕……”
“怕什么？”慕容皝不喜欢解释，也不喜欢听别人解释、能做就别说。语速飞快地打断：“怕你这几年在外臭名昭著，孤会觉得你配不上孤？孤还觉得孤这几年老了，不如年轻时好看，不过你要是敢嫌弃孤，孤也会杀了你。”
燕王华服的构造复杂，慕容翰正努力摸索，闻言，抽神勾唇答道：“幸甚至哉。”
“孤要是哪一天不想被你看见不好看的样子，命你自毁双眼，你也会？”
“我会的。”神情变得严肃，目光炯炯，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一定会。说明你在乎我，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荣宠。”
慕容皝莞尔，停下指尖轻佻的撩拨，郑重低头去吻他的唇。
【略】
要紧关头，慕容皝突然在下面问：“孤想立道明做世子，你以为如何？”
“啊？！”慕容翰始料未及，一个激灵，差点大江东去。
他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跟那群小家伙说上几句话，就被慕容皝抓来寝殿、、，哪里知道谁是更适合的世子人选？
不过，这大概就是慕容皝要的效果。慕容翰是明白人，心想自己要是和他们重新产生交集了，心中难免有所偏向。慕容皝不是傻子，难道还需要人帮他分析两个儿子各自的优缺点？
他只是需要一个能站在他这边抵抗朝臣的盟友。
如果把慕容皝当燕王，慕容翰就该明白，少管王家的家事，以一句“人贱言轻，不敢妄议”结束话题就好。偏偏慕容皝此刻又是在他身下的爱人。浓长的眼睫颤了颤，选择直面风暴：“不要这样。”
“你觉得道明哪里不好？”
“不是道明哪里不好，”他知道慕容皝不是昏君，朝堂上并没有太多只爱察言观色的谄媚小人，所以更要说：“而是我不想你孤立无援。”
慕容皝沉默。
“你觉不觉得，宣英其实跟你有点像。”同样是不受宠的嫡长子，他奇怪为何慕容皝不对慕容俊惺惺相惜。
“是，他是跟孤有点像。”慕容皝承认得很大方，“因为孤当年也是那么过来的，所以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一手仍攀着慕容翰脖子，享受着……，另一手垂下，随意往层层纱幔掩住的殿门方向一指：“当年孤就站在那里，心想慕容廆那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把位置给孤腾出来。你猜，现在，宣英心里又在想什么？”
就是因为有点像，所以才讨厌。年复一年心照不宣地别扭。
“……”他这话说得未免忒露骨，饶是脸皮厚过城墙的慕容翰，此刻都不知道怎么接。
沉默动了半晌，方眨眨眼睛，艰难道：“你想太多了。”
慕容皝哼了一声，半阖着眼承受：“那你知道孤为什么喜欢道明吗？”
“不知道。”也是无关能不能私自揣测君心，他真不知道。慕容霸的性格与慕容皝南辕北辙、一个动一个静，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冰霜，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可能在慕容皝眼里，兰阙长得比段绫漂亮一点。所谓爱屋及乌，喜欢谁更多，自然连带着喜欢谁的儿子也更多，很合理。
“因为他像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