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先是一愣，接着完全僵住。
慕容皝讨厌慕容俊，是因为看见他，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心中忍不住爆发出危机感。
而喜欢慕容垂，是因为……
慕容垂像他。
“你知道吗？”慕容皝道：“孤这么多儿子，只有道明，愿意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告诉孤。”
更何况，无论兵法武艺，慕容垂并不比哥哥们差。他曾经问慕容恪，觉得哪个兄弟能胜他一筹。慕容恪凝神想了会，没说跟他关系最好的慕容俊，反而说是五弟。
看法与慕容皝如出一辙。
一番话说完，慕容翰还在走神。
慕容皝不耐烦了，踹了他一脚：“傻了？继续、！”
慕容翰吃痛，如梦初醒
慕容皝那脚好死不死，踹得他身上旧伤又开始发作，但心里的愉悦像像深秋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红枫，燎原成片。
“陛下，我好感动，”牛头不对马嘴地送上:“今天这一句话，足够让我为陛下赴汤蹈火三千次，到死都会记得。”
慕容皝朝天翻眼：“年纪大了不行就直说。”
尊严受到侮辱，慕容翰不生气，抱着他在榻上滚两圈，笑得停不下来。
*
世子人选还没个定论，该死的叛徒也还没履行约定、将宇文部挫骨扬灰，又有探子来报，赵国尊敬的皇帝陛下石虎回过神来，纠集五十万大军准备从海路来犯，誓要报上次密云山之仇。
大燕群臣开始想应对之法，各种方案长篇大论，雪花样飘来，把案头堆得严严实实。
“怎么办？”五十万大军，数万艘战船，一千多万斛粮食，天下第一强国果然豪气，随便一样对他们来说都遥不可及，莫非又要亡国在即？慕容皝随手翻看臣下奏案，找来慕容翰商量，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金眸中坏水翻涌。
“不如，”——四目相对，同样的萤萤金眸，同样的坏水翻涌。两股坏水汇合成汪洋大海，把石虎遮天蔽日的船队冲了个稀巴烂:
“我们先攻出去吧，陛下。”
说干就干，几万骑兵在深夜悄悄出发。
石虎的兵马都往海上集结，自然抽不出兵力应对陆路，从辽东到幽州，燕军一路长驱直入，神佛难挡。
几万赵军被困在首府蓟县，瑟瑟发抖，不敢出城迎战。慕容翰就带着人马在幽州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
“元邕叔叔！”
燕王亲征，不忘带上宝贝儿子慕容霸。小小的孩子，眼冒精光跃跃欲试:“我们到底在找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去杀人！”
“杀人的事情交给你父王，他比较在行。”慕容翰很客观：“我们放火就好。”
石虎在幽州有个大粮仓，他们远道而来，粮食肯定抢不回去，不如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没了粮草，看其如何北上，威胁辽东。
霎时间，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伴着赵军凄厉的惨叫，烧出一派绚烂晚霞。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杀人放火真夫夫。
放火完毕，慕容霸还是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回营路上很闲，慕容翰就开始给他讲他阿翁，也就是慕容皝老子从前的趣闻轶事。
从放火现场讲到军营，从军营讲到军帐，讲得慕容翰都困了，慕容霸还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瞪着两只大黄眼睛冲他放光。
他懒洋洋打个哈欠，拒绝对视：“你先回去睡觉吧，我找你父王还有事。”
“什么事？我也要听！”白天干了那么大的坏事，眼下正在兴头上，慕容霸完全睡不着:“走吧，我们一起去找父王！”
这哪能一起去:“我不去了。”
“为什么？”慕容霸发现拽不动他:“算了，那我也不去了，我要继续听我阿翁的故事！”
“……”
再拖下去，天要亮了。慕容翰心里着急，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慕容霸相当听话，屁颠屁颠跑过来，勾住他脖子。
慕容翰拿起案上一碗无色的液体:“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哪那么多话，喝了。”
“好！”
一碗见底，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点，“咚”的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那厢，慕容皝等了许久，等不到人来，一边看奏文一边生气。终于，罪魁祸首来了，却抱着慕容霸一起进来，他挑眉:“带他干嘛？你想玩新花样？”
慕容翰是正经人，压根没想到这一层，闻言稍顿，轻轻把慕容霸放在榻上。
转身对燕王陛下时，则很不要脸地面露兴奋之色。
慕容皝冷笑，避开其手，上前戳戳儿子，没有反应：“喝醉了？”
“让他太平一会。”随手拿过被子给他盖好：“我也不知道小孩子能喝多少，先给灌了一碗。”
又怕慕容霸一个人出事，所以抱他一起过来，以便随时观察。
“你这样做，”慕容皝敏锐地指出：“他酒量会越来越好的，以后就不管用了。”
“还有以后？不是说孩子大了心眼会渐长的吗？”
慕容翰想起今晚暗示了慕容霸不下十遍，自己需要和他父王单独待一会，结果他没一遍听懂的。缺心眼缺成这样，世间少有。
不会长大了还是如此吧？
淡淡的绝望，萦绕心头。
慕容皝说不知道，随意把手中奏文往他怀里一丢。
是一位高僧的回信，大致意思是连年战乱，百姓易子而食，希望燕王陛下止戈 ，使大燕与高句丽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贪嗔痴毒，颠倒见行。常寂无我，能得自在。
“陛下之后打算先攻高句丽？”
对佛法很没有慧根的慕容翰，很没有意外地忽略了上面的长篇大论，只看见“高句丽”三个大字。
“孤不确定。”对面，非常难得地面露犹豫——当然不是出于对百姓的仁慈或对佛法的领悟。
倘若要彻底将辽西宇文部斩草除根，就绝不能有人在身后扯尾巴。高句丽这些年不老实，趁他们与石虎开战，多次南下掠夺人口牲畜。若回国后立马发动对宇文部的战事，安知他们不会变本加厉？
双线作战，自寻死路。
慕容翰沉默片刻，忽把这封劝燕王放下开疆拓土执念的来信撕得粉碎：“攻高句丽有南北两道，北边平坦，南边险要。高句丽一定认为我们会按常理走北道，在北边布下重防，只要陛下安排主力从南推进，就可以一击得手。”
“南边的路，不好走。”
“有我在，陛下有什么怕的呢？”
“……
慕容皝没再说话。
檀香很肃穆地燃烧着。笔笔直、直上青天。就冲着天上某一点而去。
他退到军帐最边上，粗糙的帐帷抵着后背。微微抬头，闭眼，任慕容翰伸来的手……
【略】
烛火摇曳，勾勾缠缠。慕容霸醒来，隐约看见两个站在远处墙边的金黄人影，揉揉眼睛:“元邕叔叔？”
“……”
安静如初，无人回应，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但慕容霸就是这样，别人越不理他，他反倒越来劲。须臾片刻没等到回答，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元邕叔叔你站那么远干嘛？还有……诶？父王？是你吗父王？你怎么也在？”
慕容皝狠狠掐他一下，意谓看你干得好事。慕容翰差点叫出来，强撑着，解下自己披风，系在他身上。
随后心虚地拢拢衣襟，苦着脸转身。来到榻边，一巴掌拍上慕容霸脑袋:“没有，你看错了。”
“那不就是父……”
“你困了。”手在他脑袋上用力揉捏:“快睡。”
“我……”
酒劲卷土重来，慕容霸头一歪，再次酣然入睡。
缺心眼也有缺心眼的好处。
比如，很好糊弄。
……
收拾完石虎，接着收拾高句丽。
在慕容霸的再三哀求下，慕容皝允许他与最早出发的先锋军同行。燕王陛下毕竟心深似海，这个决定说不准是出于对儿子有求必应的宠爱，还是想让他早挣军功傍身。
军功这种东西，多多益善，越早挣越好。
慕容霸年纪小，但聪明，打起仗来不拖后腿，还经常有灵光一现的妙手。就是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上会辛苦一点。
比如，慕容翰经常看亲爱的五侄儿跟猴一样上蹿下跳、一刻不消停，就会忍不住沉思：之前慕容皝说他像自己，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吾日三省吾身。
丸都城，高句丽国都，被慕容翰带兵破得十分轻松。
一如他所料，军队的防守重点全在北边，南边门户大开。冲入城中先是一阵砍杀，杀到一半惊闻国王跑了。
率领主力大军随后赶来的燕王陛下表示不要紧。
在缺心眼儿子的提议下，缺德的燕王陛下，命人挖开王陵，把国王老子的尸首拖出来带走。
这下国王终于投降，表示愿意称臣大燕。
*
两根外生枝节全部解决，终于，得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回最终目标——
宇文部。
跪地之辱，徐琢之死，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血海深仇，不可能忘记。无论如何，势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残阳映血，慕容翰站上城墙，举目远眺南罗城方向。风声呼啸过耳，胸中愤恨与豪情交织，沸腾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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