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族不是小事,调动大军也需要时间。从丸都城回来的某晚,慕容翰正在睡觉,忽听见窗台处传来很轻的“咔嗒”一声。
瞬间惊醒,摸出枕边匕首。定睛一看,居然是燕王陛下。
居然翻窗!
“今夜月色甚好,孤特来邀爱卿你,”相当荒唐的两个字——“私奔。”
慕容翰眨眨眼睛,然后,迅速披了衣服从榻上跳起来:“陛下你这成何体统?”
对方兴致依旧很好:“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太不合适了,陛下你是一国之君,岂可深夜翻窗又如此……这个这个……”
慕容翰说着,人已经跑出去牵马了。
月影清辉,双人双骑飒踏而出。身影款款相依偎,缠缠绵绵至天涯。
跑到隔壁城时天都亮了,颠鸾倒凤一场后天又黑了。慕容翰睡了一觉,睡醒见慕容皝还在身边,终于纳闷:“陛下你真不回去?”
“不回。”慕容皝闭着眼,双手垫在脑下:“孤近日略感抱恙,医官说是操劳过度,建议孤暂时远离烦忧政务,安心养病。”
“你让宣英监国?”他猛坐起来:“你想通啦?”
“没有。”一记冷笑送上:“只要孤想,随时可以废了他。”
殿外有人影闪动,来禀告今日大棘城发生的大小事宜,事无巨细。
慕容翰自觉回避,起身穿好衣服牵上马,去外面溜达。
“……”慕容皝没有留他。
好圆的月亮。好冷的天。
夜风刮得皮肉没了知觉。失去皮肉贴附,骨髓叫嚣起一种名为寂寥的情绪。
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人安然入梦,独剩慕容翰与月亮相对、无言。
叫不上名的野花,在街角开了一小枝。就只有那么孤零零地一枝,还不待他看仔细,妖风刮过。
折了。
漫无目的游荡,他不知道该去哪消磨时间,就顺胯/下白马心意乱走,走到哪算哪。
白马有灵,走至一处荒凉庭院前停下,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动脚步。
院门紧锁,连天衰草从门后冒出,根根直冲天空,刺痛眼眶。
“是这里?”慕容翰跳下马,推门入内。
这里是徐琢的祖宅。当年先王被叔叔残害,一路逃命,多亏徐家收留。现在,当年那座小屋已经破败,成了被月色浸软的一堆朽木。
每走一步,那些木头散发出的酸味就重一分。闻到后面,慕容翰居然牙根也跟着酸软,像是要哭了。
他在南罗城已经哭过了,泪不多不少,只有一滴,足矣。好兄弟难得见面,告别时哭哭啼啼也太没情调。既然是辽东大名鼎鼎的一流攻君,告别的方式也得一流。
一根树枝掉下来,砸在他肩上,好死不死正中旧患,像损友的故意招惹。
头也不回,只抬眼。桃花眼中笑意无边,一汪汪春水没过朽木,四周极静,似乎真的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暂且稍作等待。”慕容翰对着那半个屋顶不翼而飞的破屋,喃喃自语:“马上,我会亲手为你报仇。一刀不少,通通还给涉夜干。”
锥心刺骨之痛,但凡少捅一刀,此生枉为丈夫。
极其郑重地发完誓愿,临走前,他的目光落向了角落里一团被杂草掩着、蠕动的、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白影。
慕容翰一愣。
这是……
……
慕容皝懒洋洋交代完接下来的事宜,还交心腹书信一封,令其带走。
那封信刚刚写完,墨迹未干。在听到要求的送达地点后,心腹明显一怔。
“怎么?需要孤再重复一遍?”沁入骨髓的凉意。
“不……不用!”冷汗沿下颌滑过,不敢再多言,立即上马飞奔出城。
殿内静下来,烛火轻摇,岁月静好。他重新翻看一遍所奏报,而后,很随意地,任它们平摊,乱七八糟堆在案上,再不去理。
慕容翰抱着一窝白兔进来。
“陛下快看!我发现了什么!”话音落地的同时,白兔跟着挣扎落地。一团团雪白,在殿内深色的毡毯上,滚了满地。
慕容翰大惊,赶紧五体投地扑倒去抓,结果抓了这个跑了那个。满地兔毛飞扬,一根落在鼻尖。
慕容皝冷眼旁观,往后稍退两步。
“陛下,这是在徐琢家院子里发现的。”气喘吁吁打着报告。
说来奇怪,自打发达后,徐家祖宅废弃多年,居然还会有兔子来此做窝:“陛下不觉得特别巧吗?刚好我也……”
“不巧。”慕容皝大手一指:“拉了屎你给舔干净。”
“……”
直到天亮,慕容翰终于把一只只白兔全抓进了临时编的笼子。累得直不起腰,倒在榻上躺尸。
天花板某角隐隐有泛白,定睛一瞧,原来是飘飘袅袅的檀香。
“陛下,你出门怎么不带内侍?”
保护安全的暗卫自然有,但打杂不属于暗卫的职责范围。慕容将军亲力亲为指挥白兔大军一晚上,此刻旧伤发作,肩颈僵硬,方才想到这个问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慕容皝很直白:“带上内侍,让他们看着孤被你、?”
“这个……”大燕英明神武的燕王陛下,榻上居然被另一个男人压着、,这传出去,成何体统?慕容翰肩膀疼得厉害,只能维持躺尸状态,很羞涩地一笑:“确实有损陛下英名。”
慕容皝往外瞥了眼,毫无怜惜地踹他一脚:“过来,跟孤去个地方。”
*
某处庭院。
雕梁画栋,曲折深深,沿廊下七拐八绕,柳暗花明处,水雾弥漫。
奶白色的汤泉,不断向上氤氲潮湿热气,描糊了人的眉眼。
“这里的温泉很有名,”慕容皝道:“对治疗外伤有奇效。”
慕容翰一顿:“所以陛下特意把私奔地点选在这里?”
慕容皝从后抱住他,下巴贴入他颈窝,声音款款:“你想得倒美。”
“……”
修长的手指一勾,轻松解开衣带,暗青刀痕遍布,层层攀附在白皙的皮肤之上。
“这一道见骨,是在段部时留的。这一道狰狞,是涉夜干所为……”慕容皝眸色黯淡,指尖一一划过,每及一处,就说出此伤的程度与地点,分毫不差。
慕容皝道:“孤真想让你每一道伤口都只属于孤一个人。”
听到涉夜干的名字,身体还是会本能地僵硬。慕容翰捉住他的手,转身去……,“当然只属于陛下一个人。”
“甘心吗?”眼睫轻颤,慕容皝承受……:“你给了孤你的一切,甚至连你最好的朋友都因孤而死,孤却未必能在天下人面前还你一个清白。”
叛徒就是叛徒,叛徒是洗不白的,一叛慕容皝二叛段辽三为苟活眼睁睁看好友被虐杀致死,任何一件单拎出来,足够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害,其实徐琢也可以了。”慕容翰语速飞快,很不是个东西地道,“有陛下亲刻衣冠冢亲定谥号,最后一程风光无限,天下有几人能如此?估计我死的时候都没这个排场。”
“还有,哪怕全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但只要那个人是你,我做的一切就有意义、天大的意义。”顿了顿,从岸边凌乱进泉水,湿漉漉地继续:“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过得好,就行了。能为你留下伤痕是我的荣幸,你的伤痛才是对我的残忍。”
为他生为他死,漆身吞炭之死靡它、双手奉上所有,连同真心与情感,这么好的攻君,果然世间难寻。
金眸再暗,水雾缭绕,竟一时眼花,把风吹来的艳丽花瓣看作鲜血:“孤也未必能回馈你同样的毫无保留。”
“我知道。”慕容翰眼睫被雾气晕湿,眨了下眼,笑嘻嘻道:“陛下很胆小,需要人保护。我不会跟陛下计较,只要往后陛下顺遂一生,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回馈。”
慕容皝以为自己听错了。
恍惚间,一只手,顺水下暗流涌来……
【略】
从温泉回来,无论伤势色心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往白兔大军的笼子里扔几片菜叶,慕容翰决定补觉。
一个人补觉没意思,当然要拉燕王陛下一起。
一夜未眠,他很快入梦。慕容皝则睡不着,躺在榻上,睁眼望承尘。
很快,掌心发痒,低头一看,原来是慕容翰的狗爪没有收回,一根食指正在自己掌心画着什么。
“你要做什么?”他觉得好笑:想再来一次大可明说,玩什么欲情故纵,画指尖春宫图?
但无人回应,枕边人呼吸轻缓绵长——是真的睡着了。
慕容皝挑眉,眯眼,细细观察起他手指描摹的图案。
片刻后,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从南罗城到紫蒙川的地形。
“……”
因为怕忘了,那么多苦就白受了、徐琢也白死了。所以无论白天黑夜、清醒睡梦,都在心里默背。
背到连指尖都有不自觉的条件反射。
慕容皝端详他良久,蓦然,掌心用力收拢,指尖没入他指缝最深处。掌对掌,十指紧扣。
……
睡醒后睁眼,枕旁无人,慕容翰慢吞吞起身,失魂落魄的样子。
案边,早就穿戴整齐地慕容皝朝他勾勾手指。
见状,鸡血打满,慕容翰当即连人带魂急不可耐地飞扑过去。
慕容皝凉凉一笑,朝案上的书卷千叠努嘴:“看看,看完评价一下,孤的嫡长子,活到底干得如何。”
案上是臣下们呈给燕王的奏报,并不适合让外臣看到,慕容翰意外,很老实地没有动。
“兹事体大,要不我还是不看了吧。”他拍胸脯保证,狗腿说道:“陛下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孤从未与一个人这样交过心。”慕容皝自顾自掀衣坐到案边。声音还哑着,玄衣下露出一截瓷白腕骨,关节处殷红如血滴,语气倒很平静。
他有过生死之交,有过相见恨晚的臣下,也有知己红颜,惺惺相惜。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信任。连大棘城送来的所有政务,文臣武将的一切言论,全部拿出来,与他共享。
“只因那人是你,所以……看吧。”
他厌恶一切染指自己权力的人。没了权力,命运就被掌控在别人手里,抱着此等想法,连对亲生儿子都充满敌意,做好了将来你死我活的准备。
只除了他。
慕容皝想起自己老子还没死的时候。彼时慕容翰虽然讨厌,嬉皮笑脸地和慕容仁勾搭成奸,但若一定要从世间众生中选一个托付真心,那也只能是他。
毕竟那是自己孩童时就选定的人,往后一步步居心叵测地靠近,都是为了驯服、为了把人服服帖帖栓在自己身边。
诚然,不排除慕容翰是个用起来十分顺手的臣下,有本事、有威望、有忠心。但仅凭这些,远远不够。更深层的原因,因为他也喜欢他。
他也爱他。
一路走来,腥风血雨尸山火海,同一辈的人,不是病死战死,就是被他亲手杀死。直到如今,孤家寡人,这条成王之路仍不孤独、仍有温暖。因为他还在。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试着,在他面前放下所有防备。
因为是他,所以不要紧的。结局并不会差到哪去。
冰山第一次融化成完完全全的春水,慕容翰大为感动,飞身一个紧抱:“陛下放心,只要我一息尚存,一定誓死守护陛下,绝不叫陛下受一点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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