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皝披上衣服,月白色的单衣一路拖曳于地,金发垂坠,转身时露出一截苍白消瘦的下颌。
温热的潮气蒸腾,将他浅金的眸瞳映得迷离梦幻,里面埋藏一块碎琉璃。
室内很热,推开半扇窗,一支红梅入墙来。鲜红鲜红的花瓣,长睫一颤,血浸琉璃。
莫名想起一段往事。
那次慕容翰休假回来。天天满脑子只想着那点破事的肤浅攻君,难得诗情画意,带了支叫不出名的花,送到他跟前。
花瓣很红,像他得意上扬的唇瓣,上面晶莹点点。
可惜是残花,花枝摧折。他道:“快死的东西,拿过来做什么?”
慕容翰说他有所不知:“这种花没那么容易死,殿下信不信,我找个花盆,给它倒点土,精心照顾一段时间,来年它就能开出一大束。”
慕容皝冷笑:“不信。”
花枝已折,死亡是可以遇见的东西。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何必白费力气。
慕容翰说干就干,真的找来一只花盆,堆上土,把它埋在里面,日日照顾。
花盆放在慕容皝窗前,每回他都会绕路过来浇水。
那个房间本是堆闲书的地方,只因他每日会来,渐渐的,慕容皝就把那里变成了自己的书房。无论阴晴风雨,每到午时三刻,窗沿就会被咚咚敲响,来人桃花眼中笑意璀璨,身边跟着一匹温顺白马,开口时春风拂面:
“如何,殿下?这花今天也活得很好呢。”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慕容皝从不照顾。只眼睁睁看着该花一日比一日艳丽,枝丫上结出一个个鼓起的花苞,似乎真的要开出一大束鲜艳。
冬去春来,高句丽来犯,慕容翰紧急返回辽东前线,花被抛之脑后。鬼使神差地,将其接过来继续照顾的竟然是慕容皝。
他学着慕容翰的样子,浇水施肥翻土。想着,等他从辽东回来、就可以对他说,他确实是对的,这花会开。
他会很得意,围着自己上蹿下跳,眉飞色舞。很吵、很烦、很莫名其妙。
但谁叫自己有点喜欢他。
想他能一直这样缠住自己,想他能只缠自己一个人。
霜雪融化,春光和煦。
然后。
花就死了。
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
枝干裂缝里早已腐烂,所谓含苞,不过是回光返照。
窗外,寒风凛凛而过,好巧不巧,将那枝红梅“啪”的吹落。
慕容皝定定神,移开目光,去拿另一件外衫。
热水泡得太久,连手背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
莫非真是年纪大了,再见到慕容皝时,慕容翰周身笼罩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很平静很平静。
也不再是那个很不规矩很目中无人的坐姿,相反,老实立在门口,笔直如一只镀金呆头铜鸡。
“你要说什么?”见他人虽木然,目光倒一直停在自己身上,慕容皝凉凉问。
“陛下。”一句话,在喉咙里千回百转,最终,十分没有水平地直接问出:
“你不打算杀涉夜干?”
在一堆恭恭敬敬呈上的报告中,有一张字写得特别难看,难看得出奇。慕容翰鄙夷,心道这水平是怎么当上官的?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戏谑一瞧——
这一瞧,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是一封回信,落款署名好死不死,正是自己准备把其碎尸万段的涉夜干。
“我答应陛下,只要陛下王师一到,立即假装不敌,退守别城。希望陛下也说到做到,信守约定,两军交战时保证我和部下安全。”如是写道。
文盲想得周全,知道打仗装样子容易露馅,所以决定让两边短兵相接,摆出全力迎敌的姿态。
慕容翰一颗心渐渐收紧。
虽然知道慕容皝经常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但看见这个名字,多少叫他心里失了冷静。
没有往日的从容,又想着慕容皝现在到底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与其拐弯抹角徒增隔阂,不如直来直往,有事说事。
想来回信已经送到。慕容皝挑眉:“他动作倒比孤想象中快。”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是有意瞒着我么?”——平静中多了一点难过。
“如果有意瞒你,会让你现在知道?”
也是,起码自己跟慕容皝之间没有秘密。嘴角勉强一扬……
依然有点难过。
“涉夜干献城,是愿意带路的意思?”
“不,他只会给一座南罗城,剩下的需要我们自己打。”
难怪假戏真做、让两边大军白刃相接,原来打算在宇文部继续混。慕容翰仍不太明白:“既不想背叛宇文逸豆归,他为什么要把南罗拱手相送?”
“因为孤答应他,只要献出南罗,孤就有办法帮他扳倒他在宇文部的死敌。”
慕容皝的手段,从不叫人怀疑。
即使远隔千里,照样翻云覆雨。
在涉夜干看来,南罗只是宇文部西面的第一道防线。从南罗城到紫蒙川,沿途地形非常复杂,非当地人认不得。就算把城拱手送人,对方大军也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撞,难以继续深入。
空得孤城一座,毫无意义。只能在城中烧杀抢掠一番,班师回朝。
用一些无关紧要的性命,换一颗国内仇敌的项上人头,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
涉夜干或许想到,燕国还有个慕容翰,对沿途略有熟悉。但他绝对想不到,慕容翰对此不仅是“略有熟悉”,而是倒背如流。
更想不到,他始终与燕王陛下同心同德。那些外人口中横插在他们间的猜忌隔阂,只是故意散播的障眼法。自一开始,他们目标就非常明确——直奔地形而去。
一丝僵持,像打翻的黑墨汁,在两人当中,逐渐晕染。
慕容翰嘴角扬得有些发酸,不得不承认,该计划相当完美。
天衣无缝。
“陛下,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该放过涉夜干。”
完美归完美,人还是心神不宁。即使表情冷静,语速则不自觉变快:“不说私仇,涉夜干多年以来,残害我国多少将士?南罗城虽城高河深,粮草充沛,但我有信心把它攻下来,绝对有!切不可因小失大,只为了宇文部最边缘的一座城池,叫身后数万大燕将士寒心!”
“……”
慕容皝不以为然,回道:“一旦大军进入南罗,有你带路,攻下紫蒙川指日可待。”
“但是……”
“何况,让涉夜干献上南罗,将士们连伤亡都不会有。”一个打断,金眸微眯:“你这么重情重义,会忍心见大燕平添不必要的伤亡?”
“我……”慕容翰语塞,只得转换话题:“那涉夜干退守别城之后呢?应该可以杀了吧?”
“杀了他,日后便不会再有人答应做孤的内应。”
“所以涉夜干就是不能杀?”
同样浅金色的眼中,迫切、焦躁,外加一点恳求。
很小很小的一点恳求,像冬夜里的柴火堆上,很小很小冒出头的一缕烟雾,连火星都算不上。
可惜,还是刺痛了慕容皝那根极为敏感脆弱的神经:“什么意思?这是你第一次求孤。”
“是的。”慕容翰承认得很爽快:“我虽不才,但希望陛下看在我为陛下、为大燕江山披肝沥胆几十年的份上,同意让我杀了涉夜干。我不需要其他赏赐,拿从前所有的功劳相抵,也可以。”
“你为孤忍辱负重多年,到头来想拿所有功劳去给一个外人报仇?”
“徐琢不是外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大燕最忠心的臣子。徐家忠烈满门,希望陛下不要忘记。”
“徐家如何,孤自有评判。需要你来提醒?”
很冲的一句话,话中已有不悦。慕容翰只好压下满腔情绪,强行缓了缓,方道:
“……陛下英明,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徐琢的仇我绝不能不报。”后半句话,果断、坚决,堵死所有回旋余地。
他可以向慕容皝保证,一定不让涉夜干的生死影响大局。立军令状都可以。
“看来要违抗王命。”很戏谑的一记冷笑。
“……”
不欢而散。
*
“元邕叔叔!之前我父王养病的时候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重返大棘城,慕容霸当仁不让,一马当先贴为敬。
慕容翰把他从身上扯下,纳闷:“你父王病了,你不关心他,找我做什么?”
难得,慕容霸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我实在不想早起听课了,只有你愿意帮我骗夫子,给我请假。这样,我们明早一道去打猎吧!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龙。是真的龙哦!一条黑一条白,你不在的时候,它们每天都在山边准时出现。”
“……”
慕容翰对黑龙白龙无丝毫兴趣,只扶额说自己肩膀疼,骑不了马。
“肩膀痛跟骑马有什么关系?”慕容霸垫脚,把他扶额的手拿下来,万分诚恳四目相对道:“几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来的路上我刚把我二哥惹生气,现在不会把你也惹生气了吧?不要啊!”装个病请个假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慕容翰挑眉,竖起一只大拇指:“孺子可教,你现在居然能看得出别人有没有生气。不错不错,很有进步。”
“二哥生气很明显的,会踹我屁股让我滚远点,还不许我跟四哥说话。”缺心眼的慕容霸,又一次很缺心眼得没听懂叔叔话中的揶揄,只道:“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就说二哥的箭术不如我精湛。这是事实嘛!二哥就生气。”
“……”慕容俊是世子,是他将来的顶头上司,居然如此直言不讳,脑袋不要了吗?
慕容翰叹息,决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侄儿一点为人之道。
然而,话到嘴边,冷不丁哽住。如一块卡在喉咙里,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圆石,不上不下,猝不及防隔绝所有空气。
亮晶晶的金眸,闭了闭又睁开,眼底,一抹疲惫青痕。
弯弯绕绕的猜忌是钝刀割肉——不假。但有些时候,直言直语未必不是一柄快刀。
能顷刻间杀人诛心的那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