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候鸟飞回，正是杀人好时机。
徐琢此前被发配去的那座边城，此时已经建设完毕，名曰龙城。
在一个春光绝佳的日子里，灿烂阳光下，慕容皝亲点大军，令一月后于龙城集结。
这一回，大燕当世名将精华尽出。
惨烈的灭国大战，一触即发。
狗不叫了，猫不跳了，大棘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大战在即前的紧张。
而在背后谋划一切的慕容皝，却很悠闲。悠闲到可以带着最喜欢的宝贝儿子慕容霸，上街闲逛。
燕王陛下大驾光临，周遭街道自然全部清空戒严。一路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慕容霸觉得无聊，冷不丁闻到有血的味道，不断从空气中传来。
如被大黄狗附身，他一路吸着鼻子，偏离原先计划好的逛街路线，带所有人七拐八绕，来到某街尾的一条巷子。
该巷子里没有一户人家，一片死寂。
不过。
有人很没素质地，往街尾巷子里，扔了……
一头白狼。
白狼威风凛凛，毛发光亮，但肩膀处被人砍了一刀，伤口见骨。见有人靠近，急忙挣扎着想站起来，次次徒劳。
喉咙里发出一点呜咽。鲜血泱泱流下，一团团白毛凝结在一起，变成脏兮兮的深褐。
脖上的皮革颈圈，此时浸泡在血水里。慕容皝放慢脚步，问：“你从前也是只忠犬吗？”
侍卫立即拔出刀剑，团团围上以防万一。白狼不懂人话，一双眼却幽幽抬起，在无数刀光剑影间，与他对视。
眼底金黄，流光溢彩。
“陛下，这畜生先前在笼子里关得太久，放它出来时发狂伤了人。”旁边有人看准时机，插上介绍：“不得已，主人只好给它一点小小教训。”
白狼是祥瑞，被伤成这样丢在街上，他担心慕容皝会觉得犯忌讳、心中不快。
尤其在即将与宇文部开战的当口。
“野性尚存，说明驯得不够。”
慕容皝倒没想那么多。一勾唇，心安理得白狼下了定义：“再给它吃点苦头。如此才能明白，它的情绪不属于自己、属于它主人。”
“但是它好可怜，它主人不要它了。”慕容霸想的则是，这头狼伤好之后一定很帅，可以牵它去向二哥四哥炫耀：“父王，要不我们把它带走吧？”
“你怎么知道它主人不要它了？”
“肯定啊！把它打成这样，又把它一个狼扔在这里，主人肯定很讨厌它。”
“这叫驯服。”
慕容皝居高临下，垂眼俯视儿子：“爱他才愿意驯他。爱得越深方驯得越狠。他主人可比你要爱他得多。”
“……”
燕王陛下就是这样，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怜慕容霸似懂非懂，本来还想问“它主人找来时它会不会已经死了”，结果一愣神，他老子已经走出去十步开外，压根不与他纠结。
无奈，只能恋恋不舍地丢下白狼，快跑跟上。
跑到另一条街道，他又停下来：“父王，快看！”
很无聊的高门大院，千篇一律。头顶牌匾上写着“承光榭”三个大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所承的光自然是燕王陛下的荣耀天光。
很陈词滥调的三个字。除了院主是个雅好文学之人、拍马屁之余不忘化用班孟坚诗赋外，没什么好看的。
“这是元邕叔叔写的哦。”慕容霸道：“院主人是个富商，前段时间特意来找元邕叔叔，想让他给自己的新庭院取个名字！元邕叔叔就给他在班孟德的赋里挑了一句。”
慕容皝哦了一声，并未对此事做任何评价。甚至懒得纠正那人叫班孟坚而不是班孟德。
文盲。
走了一阵，又停下脚步。阳光如热油，浇得明黄瞳孔骤然一缩。
这么快就有人找他题字，看来之前对赵国和高句丽的战事功不可没。
一缕有些失控的不悦，悄悄从心底冒头。慕容翰风评转变得比想象中快。
快很多。
*
出征前夕，大家都很忙。大臣忙着写报告，燕王陛下忙着看报告。从粮草辎重到行军路线到部队调发情况，各种报告如雪片一样飞来。
慕容皝坐在一堆报告中，对着其中一张的署名，看了又看。
从大棘城回来，慕容翰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一次都没有。
盯梢的心腹说慕容翰一切如常，散朝后吃喝玩乐样样不误，还一天隔一天帮慕容霸装病请假，叔侄二人整日厮混，在城外纵马打猎不亦乐乎。
眉心跳动，他烦躁地按住。过了一会，忽想起些什么，问旁边人：“那头白狼怎么样了？”
“回陛下，”急忙弯腰，低眉顺眼回：“白狼已经死了。”
和那盆花一样么，看着一点小伤无关痛痒，其实死亡早已注定。
心中莫名沉重，脸上却狠狠一笑，像一道被快刀割出的淋漓伤口，鲜血飞溅：“果然如孤所料。”
……
慕容翰与慕容霸是先锋部队的指挥官，要比大军更早出发。临行那日，旌旗猎猎，满城肃杀。大棘城街道上围满了人，都是赶来为丈夫儿子父亲送行的将士家眷。
战争在即，通常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但燕军队伍里并没有这么苦大仇深，反而大家脸上都有笑容，一派希望祥和。
毕竟主帅是战无不胜的慕容翰。虽然有类似“叛国”、“发疯”之类的小污名，但他们亲眼所见，那些跟他从幽州、丸都战场回来的士兵是如何平步青云的，渐渐也就没人把早年的事挂在嘴边了。
有慕容翰在，仗一定能赢，伤亡一定很小，回来之后还能分到比其他部队更多的战利品，
黑云压城，慕容皝亲临城郊。祭天完毕后，极为破天荒的，主动屈尊，同慕容翰开口：“注意安全，你知道，孤并不希望你死在外面。”
慕容翰一愣，叹气：“陛下，我们先和好吧。”
稍后慕容皝会率军坐镇龙城，但出于安全考虑，并不会踏足宇文部地界。也就是说，两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
慕容霸跟头牛一样挤进两人中间，大惊失色：“什么？父王，你跟元邕叔叔吵架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跟着打了好几场仗，慕容霸年纪还是很小，连十四岁都没有。慕容皝私心分明：万一哪天慕容俊发疯容不下他，他也能有与之一战的资本。
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哪能窝囊地死在对手手里？大不了就像自己那样——把王位抢回来、正大光明地抢。
偏爱、明目张胆，下场、就是慕容霸察言观色的能力基本为零。慕容翰能遇见自己接下来会因这个问题被亲爱的侄儿纠缠一路，继续叹气。把慕容霸推进副将怀里，让他们先行回避。
“无论涉夜干是死是活，陛下，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处理完侄儿后回身，送出相当郑重的承诺。
“哪怕孤不答应你的要求？”
“是的。”他双眸清明，毫不犹豫：“陛下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我对陛下的爱，不会因陛下顺我心意而多一分，也不会因陛下不顺我意就少一分。我爱的，只是陛下这个人，仅此而已。”
虽然，杀涉夜干确实是自己的原则与底线。虽然，按目前情况来说，局面依然无解。
但，眼看要分别许久，他舍不得让慕容皝不悦那么长时间。在他面前，剖开自己的真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闻言，慕容皝神色略有缓和。阳光下，眼底一片和煦。
双臂张开，他抱住慕容翰。慕容翰自然也搂腰以示回应。可惜周围人太多，几万双眼睛看着，两人并不能做什么突兀的举动，连摸头发也不可以，只能将下巴埋进对方颈窝，闻彼此发梢上那股铁甲与血腥气淡淡交融的味道，心跳激烈。
片刻后。
尘灰四起，铁马金戈破云。一条张牙舞爪的银白巨龙，腾空而起，向最西面一路俯冲、盘旋。
龙爪决绝，刺破长空。
*
按既定计划，连夜赶路。几天后，队伍进入了经徐琢亲手建造过的龙城。
城墙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由于此刻正与宇文部的南罗城隔河相望，眼下，城中一草一木都载满沸腾杀意。
做好接下来的战略部署，慕容翰登上城楼，忽觉河水竟如此宽广，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银河，分割两岸。
心中，难免惆怅。
从这里看过去，南罗城只有一个小黑点。徐琢他也曾无数次往这个方向眺望过自己吗？
在自己名声最最狼藉的时刻。
人在最多愁善感的时刻，往往最容易遇到意外。
慕容翰也不例外。隔江远眺，伤春悲秋，还没来得及附庸风雅东施效颦地作诗一首抒发心怀，一支煞风景的冷箭，“嗖”的飞来，猝然打破氛围。
四周响起阵阵惊呼，到处是拔刀声、叫喊声，他胸口一痛，心想完蛋，壮志未酬身先死。徐琢这个杀千刀的霉星，死了还要祸害自己，长长久久。
目光不自觉下垂，往城墙下一看。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当即变色。
城墙下，有一张极熟悉的面孔。听见动静，面孔主人恰好抬头，心有灵犀般，与他对视一瞬。
慕容翰受惊，一口鲜血喷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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