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人声嘈杂。
昭虞垂着眼,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酒液映着烛光,在她眼底晃出一片碎金。
她喝得不多,但足够让思绪飘远,刚才那些阴暗的回忆像潮水一样退去,却在她心里留下一片泥泞的滩涂。
沈听禅醉醺醺地想往她杯里添酒时,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师姐。”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烬苍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手里捧着一盏热茶。
少年身形修长,眉眼清隽,茶烟袅袅,暖色的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如画,与这浑浊的酒馆格格不入。
昭虞抬眸看他,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浅笑:“怎么了?”
“师姐……喝点茶吧。”他声音很轻,却又固执地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酒喝多了伤胃。”
昭虞没动,只是静静与他对望。
灼无咎和沈听禅不知何时已经喝得半醉,正勾肩搭背地划拳,江兰浸趴在桌上睡着了。
唯有烬苍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目光专注,像是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只看着她。
烬苍被她看得耳尖微红,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却又不敢移开视线,怕错过她任何一点反应。
小心翼翼,又满心满眼都是她。
昭虞觉得可笑。
他分明什么都不懂。
茶汤澄澈,浮着两片青绿的嫩芽,热气氤氲,熏红了眼。
昭虞没接茶,反而将酒盏推了过去:“尝尝?”
“师姐,”烬苍有些慌乱,“弟子不会饮酒。”
“试试。”她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就当陪我。”
少年犹豫片刻,低头抿了一口,随即呛得眼眶发红。
“不好喝。”他小声道,却还是乖乖把酒咽了下去。
昭虞伸手,指尖蹭去他唇角残留的酒液。
“沾到了。”她收回手,神色如常。
可烬苍连握着茶盏的手指都微微发颤。
她明白他是因为什么都不知晓,才会如此待她。
可当她抬眼,对上他澄澈的目光时,那些阴暗便随着升腾的热气短暂的飘摇开,扰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想端过茶盏,可指尖刚碰到杯壁,就被烫的发红。
她没有感知到疼痛,烬苍却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方冰凉的素帕,不由分说地裹住她的手指。
“对不起,”他低着头,语气有些懊恼,“我该晾凉再端来的。”
窗外夕阳西沉,最后一缕光斜斜地照进来,暖融融地亮着,落在烬苍的侧脸上。
她被光刺痛,本能的想缩回手。
可烬苍没松开。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低头吹了吹她的指尖,眉头微微皱着。
“疼吗?”他问。
昭虞想起年幼时,云无絮也是这样,对着她摔破的膝盖轻轻吹气,问“昭昭疼不疼”。
她又觉得烫了。
又烫又痛。
她猛地抽回手,又觉得方才反应过大,放软了声音:“不疼。”。
烬苍愣了愣,却忽然笑了。
“那就好。”他又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
昭虞盯着那盏茶,许久,缓缓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一点点化开她喉间的苦涩。
“……谢谢。”她轻声道。
烬苍眼睛亮了一下,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抿着唇,唇角微微翘起:“师姐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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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外,夜风卷着落花掠过窗棂,几片花瓣飘进来,落在桌面上。
烬苍盯着那片花瓣,轻声道:“师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昭虞指尖一顿。
“怎么会这样想?”
烬苍抬眸看她,眼神干净得像一泓清泉:“师姐方才眉头一直是皱着的。”
昭虞顿了顿,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沉默片刻,她抬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小小年纪,观察得倒仔细。”
烬苍仍看着她,难得不避讳她的目光:“师姐若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
昭虞笑了:“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烬苍抿唇,声音坚定,“弟子,会努力让师姐开心的。”
她的胸口霎时闷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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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酒馆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暖色的光斑。
江兰浸已经在昭虞怀里睡熟了,脸颊压着她肩头的衣料,洇开一道红痕。
“求师姐帮我告假,我想出去一趟。”烬苍道。
昭虞正将江兰浸的发丝别到耳后,闻言问道:“去哪儿?”
“镇水寺。”
昭虞的手指微不可查的收紧。
江兰浸在梦中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往她怀里钻。
沈听禅伸手将江兰浸捞进怀里:“小醉鬼交给我吧,烛阴长老看起来想要陪师弟夜游?”
“走吧。”昭虞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微微颔首:“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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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石缝里钻出几丛野草,两人沿着青石阶拾级而上。
镇水寺坐落在渭山的半山腰,青瓦飞檐潜在古树间,不算破败,却也没有多少香火。
几盏祈福灯笼挂在檐下,被风摇的轻轻晃。
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烬苍在她身侧跪下。
“你信这个?”
昭虞站在阴影里看着他跪拜。
“信啊。”他答得干脆,“师姐要不要也拜一拜?这庙特别灵。”
昭虞没应声,目光落在神像上。
神像身披白绫,镀了金身,衣袂翻卷如云,垂目拈诀,是慈悲又疏离的模样。
“师姐知道这是拜谁的吗?”
她明知故问:“谁?”
“我也不知道。”他摇头,香上一点猩红亮的夺目,“但我阿娘来过这里。”
“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
烬苍对着神像絮絮叨叨。
“娘说,是此处的神仙赐药。”
“我一直想当面道谢。”
“你阿娘。”昭虞看着他,沉吟片刻:“是不是右眉有颗痣?”
烬苍点了点头。
多年前,也是在这破庙里。
“神仙显显灵吧……重陵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她当时正躲在柱子后养伤,眯眼望着妇人身边那个脸色灰败的男孩。
真吵。
吵死了。
实在是被吵得心烦,她随手抛了颗丹药过去。
那妇人却如获至宝,磕头磕得额角见血。
“师姐如何知晓的?”烬苍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我年年都来。”他起身,掏出块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神像上薄薄的尘埃:“我总想着,若她真能显灵……”
“大概会觉得我僭越吧。”
“不会。”昭虞行至他身侧,低眉俯视:“神会很宽容。”
偏斜的火光从她背后映射进来,将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覆在神像那张与她有三分相似的脸上。
“师姐也信这个?”烬苍偏头看她。
“走吧。”她避而不答,等着他起身,转身踏入夜色,“神佛渡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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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虞的靴尖刚踏出门槛,就听见角落传来扫帚磨擦青砖的沙沙声。
她拍了拍烬苍,示意他在一旁等候。
烬苍会意地缩到阴影处。
竹帚在青砖上划出凌乱的痕。
听到脚步声,老人抬头眯眼望过来,浑浊的眼珠在看清昭虞的装束时倏地一亮。
“是仙门的仙长?”老人颤巍巍要跪,被昭虞虚虚扶住。
“起义没影响到这儿?”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老人直起佝偻的腰背,这个动作让他喘了几口气,“怎么会,有恩于我们的,自然要护着。”
昭虞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又松开。
“恩?”
“是啊。”
“龙死水祸,我们晓得。”他压低声音,“虽然后来发了大水,可到底断了官府吃人的由头。”
烛光透过褪色的红纸灯笼,在昭虞衣襟投下一片血色光斑。
“蛟龙只护一脉水,官府却害天下人。”
“百姓都明白的。”
老者看向贡桌上泛黄的春日花。
“每月,总有孩子来供野花。”
“他们说,仙君斩龙那晚,梦见了个青衣姐姐,醒来就到山上了。”
“她心里苦,咱们晓得。”
昭虞身形晃了晃,指甲陷进掌心。
“至于起义?他们哪有那么好心。”老人啐了一口,“当初官府说要献祭,他们抢着卖孩子,却把自家亲骨肉藏的好好的,专挑孤家寡人的娃儿交上去。”
昭虞莫名松了口气。
“那后来,他们为何不搬走?”
“搬?”老人咧了咧嘴,怪笑一声,“早搬过了,现在回来闹起义,是过的不好了,记恨仙门断了他们的财路。”
“不愿意责骂自己,总要找点什么恨着,才觉得有活头。”
“他们,”他低头用帚尖拨了拨灰尘:“对着自家亲人能掏心窝子,对旁人……”
“那可比畜生还狠咧。”
昭虞轻轻摩挲着缚神绫。
她想起那个跪地叩首的老者。
当年举着火把参与着要烧死云无絮的是他,为孙女忧心忡忡,痛不欲生的也是他。
“那您为何守着这庙?”昭虞问。
老丈混浊的眼睛望向殿外黑沉沉的山影,缓缓开口:“我闺女,当年是被选中的祭品。”
“蛟龙死了,她才能活。”
早晨簪上的春日花在鬓边轻颤,脆弱,柔软。
当初挥绫时想的全是复仇。
这场杀戮里,竟然真结出过善果。
她竟阴差阳错成了万家佛。
夜风吹来,灯笼的火光明灭。
她回头,一步步走回去,照着烬苍方才的动作,有样学样的跪下。
叩首时,她恍惚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来者何人?”
“烛阴。”她在心中应声。
“祭者何人?”
“昭虞。”
祭拜她那点,剑走偏锋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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